秋收剛過,曬谷場上就堆起了金浪。
章衡站在常平倉的高臺上,看糧戶們排隊繳糧,忽然發現隊伍里少了些熟悉的面孔。
章平捧著逃稅名冊跑上來,紙頁被風掀得嘩嘩響:
“大人,今年還是有兩成農戶逃了稅,王家莊的佃戶幾乎全跑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章衡接過名冊,指尖劃過“王三,貧,欠糧三升”、“李四,富,欠糧五石”的字樣,忽然冷笑,
“我看不是繳不起,是不愿繳——富戶覺得繳得多,貧戶覺得繳不起,索性都逃了。”
他讓章平取來湖州的戶等冊,泛黃的紙頁上把民戶分為五等:上上戶是良田百畝的富戶,下下戶是無田的佃農。
“往年按田畝征稅,上上戶瞞報田數,下下戶拿不出糧,自然要逃。”
章衡用朱筆在“上上戶”旁畫了個圈,
“得換個法子,讓富戶繳得心甘情愿,貧戶繳得起。”
三日后府衙前的空地上,章衡把新擬的《民戶預算法》拍在案上。
紙頁上寫著:
“按戶等定賦:上上戶繳糧十石,上中戶八石,上下戶五石,下上戶繳役十日,下下戶繳役五日”,旁邊標著“糧一石=役兩日”。
“大人這是胡鬧!”
一個老學究模樣的士紳急得跳起來,錦袍的盤扣崩開兩顆,
“憑什么富戶要多繳?我們的糧也是辛苦種出來的!”
“老丈啊,去年你家瞞報了五十畝田,按實數該繳十五石,我只要你十石,還覺得虧?”
章衡翻開田畝賬冊,上面貼著老學究家的地契副本,
“再說,你家雇的佃戶,哪個不是下下戶?
他們繳役修堤,受益的不還是你的良田?”
角落里的王鐵柱突然開口,手里的鋤頭柄攥得發白:
“大人,繳役真能抵稅?俺家五口人,實在拿不出三升糧。”
“不僅抵稅,還管飯。”
章衡指著賬冊上的“役日酬勞”,
“修堤一日,發米二升,夠你家吃兩頓。”
老學究還想爭辯,卻被其他富戶攔住。
上中戶的李掌柜悄聲道:“十石糧換佃戶安心種地,值了——去年逃稅的佃戶多,我家的地荒了一半。”
章衡讓章平把戶等冊分發下去,每戶一本,上面印著
“本戶等級:XX,應繳糧/役:XX”,
末尾還留著空白,讓百姓自己算“糧役轉換賬”。
“算不明白的,到州衙來,找章平教你們。”
他的聲音透過門窗,傳到街上看熱鬧的人群里。
王鐵柱捧著戶等冊,手指在“下下戶,繳役五日”上摸了又摸,忽然對身邊人說:
“俺去修堤!五日軍糧夠俺家吃十天,劃算!”
編《湖州民戶預算冊》的那些天,州衙的門檻都被踩破了。
章衡讓戶房小吏在大門外搭了個涼棚,擺上三張方桌,分別登記“糧戶”“役戶”“轉換戶”。
小吏們拿著算盤,噼啪聲從早響到晚。
“張大戶,上上戶,田百二十畝,該繳十石。”
“劉寡婦,下下戶,無田,繳役五日。”
“趙木匠,下上戶,有半畝田,繳役七日抵糧。”
老學究在管家得攙扶下,也派人來登記時,小吏指著賬冊笑:
“老丈家的佃戶有三十戶,都是下下戶,他們繳的役夠修二里堤,您這十石糧花得值。”
“你,你,不為人子……”
老學究人氣呼呼地走了,卻還是按數登了記。
最熱鬧的是“轉換處”。一個賣菜的下上戶算來算去,覺得繳糧三石不如繳役六日,正愁眉苦臉的蹲在縣衙的臺階下拿不定主意。
章衡悄悄走過去:“你這廝,這孰優孰劣一目了然,修橋比修堤輕松,還能兼顧賣菜。你還在這里猶豫什么呢?”
那人停了想想也對,樂得直作揖,“大人,這辦法簡直秒啊,回去就叫我婆娘把這事把這事編成小調唱給相鄰聽”。
章平把登記好的預算冊謄抄在木板上,立在州衙前的廣場上。木板分五欄,每欄寫著“戶等、戶數、應繳糧、應繳役、已繳數”,用紅漆標著“逃稅一戶,公示一日”。
第一天就人想逃稅,剛把糧車趕到后門,就被鄰居指認:
“李掌柜在木板上呢!再不繳糧,明日全州都知道你逃稅哩!”
李掌柜紅著臉把糧車趕了回來。
秋收后的河堤上,突然多了百十個“役戶”。王鐵柱帶著佃戶們在鏟土,每人腰間都系著個竹筒,里面裝著州衙發的“役日牌”,干滿一日就蓋個紅章。
“鐵柱哥,這活比種地輕松。”
個年輕佃戶擦著汗,手里的窩頭還冒著熱氣,
“中午的糙米飯管夠,比家里的稀粥強。”
王鐵柱指著遠處的良田:
“修好堤,明年就不怕淹了,咱們的租子也能少繳點。”
他摸出懷里的預算冊,上面已經蓋了三個紅章,
“再干兩天,稅就繳清了。”
老學究家送來的糧食堆在堤岸旁,章衡讓人插了面旗子,寫著“繳糧十石”
里張國家送來的糧食就插面旗子寫上“李掌柜繳糧八石”。
老學究路過,見佃戶們指著旗子說“老學究這次沒小氣”,嘴角忍不住翹了翹。
但事情總有意外,城東的下下戶的崔老婦病了,沒法上工。章衡讓章平送去五升米:
“記她繳了半稅,剩下的我替她先墊上。”
崔老婦的兒子非要寫欠條,章衡笑道:
“等明年收成好了,多繳一日役就行。”
臘月初,章衡核對全年賦稅時,章平捧著新賬冊跑進來說:“大人!逃稅率真降到五成了!”
賬冊上的紅筆寫著“原逃稅四百戶,現逃稅二十戶”,旁邊還畫著個柱狀圖,紅線從“二成”陡降到“五成”。
“不是五成,是百分之五。”
章衡笑著糾正,給柱狀圖添了個箭頭,
“這二十戶都是真有難處的,已經記下了,開春幫他們找活干。”
王鐵柱帶著佃戶們給州衙送了塊匾,上面寫著“稅明役公”四個大字。他摸著匾上的刻痕說:
“今年沒逃稅,心里踏實——俺家小子還能去私塾認了個字,先生說他認得‘預算冊’三個字呢。”
蘇軾寄來的信里,附了張杭州的逃稅統計表:
“子平的法子真好!我在杭州試了試,逃稅率降了一半。永叔公(歐陽修)說要把你的《民戶預算冊》抄進《救荒活民書》,讓天下都學學。”
章衡把信夾進預算冊,忽然覺得這冊子比任何功名都珍貴。
冊頁上的糧數、役日、紅章,像串糖葫蘆,把富戶的糧、貧戶的力、官家的賬串在了一起,甜絲絲的,都是百姓的日子。
除夕夜,湖州城的爆竹聲里,章衡的書房還亮著燈。他在新的預算冊上寫下
“明年增‘互助條’:富戶可幫貧戶代繳糧,貧戶多繳役抵還”,
筆尖劃過紙頁的聲音,混著遠處傳來的歌謠:
“戶等清,稅分明,繳糧繳役都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