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瑛離開之后，榮慶堂那間總是充滿了歡聲笑語的上房，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賈母一個人，端坐在那張象征著家族最高權力的紫檀木榻上，手中那串捻了半輩子的佛珠，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

她就那么靜靜地坐著，一動不動。

鴛鴦在一旁侍立著，連大氣都不敢喘。

她跟隨老太太這么多年，從未見過她露出過這般復雜的、混合著“震驚”、“不悅”、卻又帶著一絲“自我懷疑”的深沉表情。

許久，許久。

賈母才長長地、仿佛將胸中所有濁氣都吐了出來一般，嘆了一口氣。

她沒有再提那“面子”、“里子”的話題，只是用一種充滿了疲憊的語氣，對鴛鴦，下達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命令：

“去……把我私庫里，那幾本我年輕時候收藏的、前朝大家黃庭堅和米芾的詩集帖拓孤本，給寶玉送去。”

她頓了頓，仿佛是在為自己的這個決定，找一個理由：

“就說……就說我看他近日無趣，讓他閑暇時，隨便翻翻解悶。不許……不許說是要考校他。”

鴛鴦心中一凜，立刻明白了。

老太太，這是……退了一步。

她沒有勇氣，也不忍心，去真的“逼迫”寶玉走上那條滿是荊棘的科舉路。但賈瑛那番話，終究是在她那顆早已被溺愛填滿的心里，硬生生地，鑿開了一條縫。

她開始，嘗試用一種更迂回、更潤物無聲的方式，去挽救自己那個她最疼愛，也最讓她憂心的孫兒了。

這，便是賈瑛那番溫柔的叛逆，所帶來的第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勝利。

這場發生在榮慶堂內的無聲問對，很快，便通過鴛鴦的口，以一種更隱秘、更委婉的方式，傳到了王熙鳳的耳朵里。

鳳姐聽完平兒的轉述，先是驚得倒吸一口涼氣，手里的茶杯都險些沒拿穩。

“我的天爺……這小子，真是個混不吝的瘋子！竟敢……竟敢這么當面頂撞老祖宗！”

但緊接著，那份驚駭，便迅速地，轉化成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酣暢淋漓的激賞！

她一拍大腿，那雙美麗的丹鳳眼中，爆發出驚人的光彩，對平兒笑道：

“好個瑛哥兒！你瞧瞧，這才是真正干大事的樣兒！”

“這府里，上上下下，哪個不是在老祖宗面前，揣著一萬個心眼，揀著好聽的說？偏就是他！敢這么不卑不亢地，去跟老祖宗講道理！更難得的是，講完了，竟還能讓老祖宗，把他的話給聽進去了！”

“這份膽色，這份心計，”

王熙鳳一錘定音，語氣中充滿了欣賞與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當真是個人上人絕頂材料！日后，怕是連你我，都得仰仗他的鼻息呢！”

外界的風波，賈瑛一概不知。

又過了數日，忘憂谷內，所有的內部裝飾與人員培訓，在柳溶月的親自監工和操持下，已全部完成。

萬事俱備，只待開業。

這一日，柳溶月卻找到了賈瑛，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屬于大掌柜的煩惱。

“呆子，咱們這地方，雖是人間仙境。可就這么干等著，也不是個事兒。酒香，也怕巷子深。這第一炮，要如何才能打響？總不能，真讓我爹拉著人，挨家挨戶地去推銷吧？”

賈瑛看著她那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模樣，不由得失笑。

他從書案下，取出了一個早已準備好的錦盒。

里面，沒有金銀，只有一疊制作極其精美、用玉版宣裁成、還帶著淡淡墨香的“雅帖”。

“誰說我們要去推銷了？”

他將一張雅帖，遞到柳溶月面前，

“我們這地方，是旁人求著，都未必能進得來的世外桃源。”

柳溶月疑惑地接過那張雅帖，只見上面，是他那早已名動京城的、融合了風骨與鋒芒的筆跡，親手書寫的一首七言律詩：

西山深處隱人家，不種桑麻不種花。

一池湯泉烹日月，半山云霧煮新茶。

竹徑通幽辭舊客，琴音入夢忘榮華。

敢問塵世煩憂事，入此谷中盡忘家。

詩后，則是一行更小，卻也更倨傲的小字：

“谷中清凈，不耐喧囂。特備香茗一盞，溫泉一池，靜候知己。每月，只于初一、十五，開谷會客，名額有限，需憑此帖而入。”

“這……”柳溶月看得美目圓睜，“不廣而告之，反而限量？還要憑帖子才能進？你這是要做什么？”

賈瑛微微一笑，說出了他那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足以顛覆這個時代商業認知的“降維打擊”：

“溶月，你要記住。我們賣的，從來都不是溫泉和茶水。我們賣的，是一種稀缺，是一種特權。”

“這京城里的王公貴胄，什么好東西沒見過？你越是上趕著巴結，他們越是瞧不上。反倒是這種，他們花錢都未必能得到的體面，才會讓他們，趨之若鶩！”

他從柳溶月手中，拿回那張雅帖，聲音里，充滿了自信：

“所以，我們不發請柬，只送雅帖。而且，這帖子，也不是誰都有資格收的。”

他鋪開另一張紙，上面，赫然寫著一個早已擬好的名單。

名單之上，不過寥寥二十余個名字。

卻幾乎囊括了京城所有最頂級的、真正手握權柄的王公侯爵府邸的女主人。

理國公府的柳夫人，北靜王府的王妃，幾位大學士的夫人……

而排在第一位的，赫然便是——榮國府，史太君。

名單的末尾，還有兩個男人的名字——內閣首輔李學民，以及戶部尚書張承運。

柳溶月看著這份名單，倒吸了一口涼氣。她立刻明白了賈瑛的意圖——他這是在用一張小小的帖子，為整個京城的頂層圈子，進行一次精準的、赤裸裸的“資格篩選”！

“可是……忠順王府呢？”

她敏銳地，發現了名單上的一個盲點。

賈瑛的指尖，在桌面上，輕輕地叩了叩。

“忠順王府……自然是要送的。”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深邃的光，

“但，我們不送給王爺，也不送給王妃，那可是石光珠他姑姑。”

“這張帖子，我們要送到忠順王側妃的手里。”

這一下，柳溶月是徹底被賈瑛這手政治心計，給震得說不出話來了！

送給側妃，不送給正妃——這是何等精妙的、足以在王府后院里，掀起無邊風浪的捧殺與離間！

“去吧。”

賈瑛將那份名單和一疊空白的雅帖，交給了她，

“剩下的，便交給你這位大掌柜了。我相信，以你的手筆，一定能讓這二十余張帖子，在最短的時間內，變成全京城最燙手的珍寶。”

柳溶月捧著那份名單，只覺得它重逾千斤。

她看著眼前這個總是能將人心與利益，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少年，第一次，發自內心地覺得：

或許，當他的同窗與生意伙伴，遠比當他的敵人，要幸運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