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壽節金鑾殿上的那一捧鮮血，在短暫的死寂之后，是足以淹沒一切的滔天巨浪。

茶館酒肆，市井閭巷，所有人的話題，都離不開那個瘋了的寧國公。

整個京城，都籠罩在一種山雨欲來的氛圍之中。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龍椅上的那位天子，會因為這場被徹底搞砸的“壽宴游戲”而降下更嚴酷的雷霆之怒時，僅僅過了一夜，風向，便以一種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發生了驚天逆轉。

最先降臨的，是雷霆。

次日清晨，皇帝甚至沒有臨朝，只是直接召見了鴻臚寺卿與兵部尚書，于那依舊彌漫著酒氣與獸皮味道的豹房之內。

據事后從宮中傳出的小道消息說，那一天的豹房，比刑部大牢還要冰冷。

天子并未咆哮，他只是將一份份由順天府尹連夜呈上的、記錄著韃靼使臣伯顏在京中樁樁件件惡行的奏報，輕輕地，扔在了鴻臚寺卿的面前。

“朕待使臣，以上國之禮。換來的，卻是縱奴行兇，欺辱朝士，藐視我大周國法？”

那聲音，聽不出喜怒，卻讓鴻臚寺卿當場汗透重衣。

緊接著，一道強硬無比的口諭，便從豹房傳出，擲地有聲：

“傳朕旨意！韃靼王子伯顏，縱奴行兇于前，失儀于殿上在后，有失邦交之禮，德不配位！即日起，著鴻臚寺與京營，共同派兵，將其驛館，給朕圍起來！嚴加保護！非奉旨意，不得擅出驛館半步！”

“讓他好生在驛館之內，反躬自省！何時想清楚了，該如何與朕，與我大周說話，朕，再做定奪！”

這道旨意，如同一道驚雷，瞬間扭轉了京城的輿論！

皇帝將昨日那場殿前血案，巧妙地，從家事定性為了外辱！

賈珍那近乎抗旨的瘋癲，竟也被扭轉為了事出有因的忠臣義憤！

一時間，原本還在私下議論君王刻薄的百姓士子們，立刻調轉槍口，紛紛稱頌陛下“圣明”，為國人出了一口惡氣！

而就在這雷霆之威，還在滿城激蕩之時，緊接著，更令人瞠目結舌的雨露，便又緊隨而至。

當天下午，皇帝身邊最信任的大太監戴權，親自捧著圣旨，領著一隊禁軍，護送著數輛滿載著人參、靈芝等珍稀藥材的馬車，大張旗鼓地，來到了愁云慘霧的寧國府。

戴權沒有直接去見那些管事的，而是徑直，來到了賈珍養病的院落前。

他當著所有寧府下人和聞訊趕來的族人的面，展開圣旨，用他那尖細卻又充滿了皇恩浩蕩味道的嗓音，朗聲宣道：

“陛下有旨！賈珍忠勇可嘉，于殿前不畏強權，血濺當場，雖行事魯莽，然其心可憫……陛下說了，賈將軍，是為國受驚，以至神思恍惚。

這都是那韃靼小兒之過！陛下心里，疼著呢！特命太醫院，日日派院判前來問診！務必讓將軍好生休養！”

他頓了頓，又拿出了第二份更具分量的口諭：

“陛下又念，賈將軍既已為國負傷，其前罪——便不復追究！

之前那五十萬兩罰款，亦一筆勾銷！望賈氏一族，感念圣恩，好生照料將軍，莫要再讓忠臣，受了委屈！”

一罰，一賞。

一打，一拉。

這套雷霆雨露組合拳下來，皇帝輕而易舉地，便將自己，從一個導演鬧劇的昏君，重新塑造成了一個恩威并施、為忠臣主持公道的“明主”！

而寧國府，雖然免了罰款，卻也等于被掛上了一座永遠無法摘下的牌坊——瘋子忠臣之家。

賈珍，將永遠地，活在這個皇帝親手為他打造的、瘋癲的牢籠之中。

觀書齋內。

賈瑛靜靜地聽著墨雨將這一日之間，京城里發生的、這翻天覆地的變化，一一稟報。

他的手中，還捧著那冊《林如海批注本》，但目光，卻早已穿透了書頁，望向了窗外那波詭云譎的天空。

一旁的柳溶月，聽完之后，臉上是毫不掩飾的解氣：

“總算！那個昏君……總算還做了件人事！罰得好！賞得也好！”

賈瑛卻緩緩地，搖了搖頭。

他將書卷合上，看著柳溶月那還帶著幾分天真的側臉，輕聲說道：

“人事？溶月，你看到的，是雷霆，是雨露。是惡人受到了懲罰，是瘋子得到了‘恩賞’。”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深刻的寒意。

“但我看到的，卻是一只無形的大手。他先是毫不費力地，將一頭在自家草場上肆意妄為的草原狼，關進了籠子；

然后，又順手，將另一頭本該被處死的、咬人之后自己也瘋了的家犬，拔了牙，敲斷了骨頭，卻又摸著它的頭，安撫它說——你是只好狗。”

“他只用了兩道旨意，就將所有的罪責，都推得干干凈凈。順便，還收買了人心，震懾了勛貴，敲打了外邦……”

賈瑛抬起眼，那雙總是平靜無波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現出了深深的敬畏，與一絲……更深的忌憚。

“這，才是真正的‘天子之術’。”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而君王之心……深不可測。”

柳溶月聽著他這番剖心刮骨般的分析，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背脊處，緩緩升起。

她那張本是興奮的臉，也漸漸地，凝固了。

她第一次，透過那些表面的“大快人心”，窺見了那隱藏在皇權游戲之下，最冰冷、最無情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