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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金殿泣血

慶歷六年,七月十五,萬壽圣節。

這一日,天清氣朗,紫禁城內外,彩旗招展,鼓樂喧天。

自午門至皇極殿,巨大的丹陛之上,早已鋪上了嶄新的猩紅色地毯。

文武百官,按品級分列兩側,一個個身著簇新的朝服,神情肅穆。

再往后,便是前來朝賀的四夷使臣,皆是錦衣華服,面上帶著幾分好奇與敬畏。

御座之上,慶歷帝身著明黃龍袍,頭戴十二旒冠冕,俯瞰著座下這片象征著他無上權力的盛世景象,臉上,帶著一絲意興闌珊的慵懶。

觀書齋內。

賈瑛也起了個大早。

今日這般盛典,他雖無資格入殿朝賀,但賈母特意吩咐,讓他與寶玉等人,一同在榮國府東角門一座視野極佳的角樓之上,觀禮。

同行的,還有黛玉、探春,以及聞訊趕來看熱鬧的柳溶月——她依舊是一身男裝,混在人群中,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看好戲的興奮。

“呆子,你說,今天真的會出事嗎?”

她壓低聲音,悄悄問道。

賈瑛沒有回答。他只是看著遠處那片在日光下閃著金光的琉璃瓦,那雙總是平靜的眸子里,第一次,浮現出了一絲無人能懂的復雜。

吉時已到。

隨著贊禮官一聲悠長的、響徹云霄的唱喏,萬壽大典,正式開始。

然而,今日的第一場“獻禮”,卻并非絲竹歌舞,也非祥瑞賀詞。

“宣——”

“罪臣,賈珍,上殿——!”

這一聲,瞬間讓丹陛兩側那喜慶的氛圍,變得詭異起來。

百官靜默,使臣們則立刻來了精神,交頭接耳,臉上全是幸災樂禍的表情。

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一個人影,從午門之外,緩緩地走了進來。

所有人都為之一愣!

只見來人,正是賈珍。

他沒有穿囚服,更沒有戴那滑稽的紙枷。

他今日,竟穿上了一身早已不合時宜的、只有在祭祀大典時才會穿上的、屬于“寧國公襲爵人”的玄色蟒袍!

他也沒有畫那可笑的油彩,一張臉,雖形容枯槁,卻清洗得干干凈凈。

他就這么,迎著所有人的目光,一步,又一步地,走到了丹陛的正中央。

“大膽賈珍!圣上有旨,命你負荊請罪,何故身著蟒袍,藐視君上?!”

一名御史立刻出列,厲聲呵斥。

御座之上的慶歷帝,也是眉頭一蹙,眼中閃過一絲不悅。

他覺得,自己導演的這出好戲,似乎正要脫離掌控。

就在所有人以為賈珍要“以死明志”、上演一場血濺當場的慘烈戲碼時——

賈珍,動了。

他沒有下跪,也沒有拔刀。

他只是當著文武百官、四夷使臣的面,從懷中,取出了一個早已準備好的、用明黃色綢緞包裹的包裹。

他緩緩地,一層層打開。

里面,不是刀,不是匕首,而是一套最滑稽、最劣質的戲班丑角的行頭!

一件綴滿了五彩補丁的破爛衣衫,一頂歪歪扭扭的皂隸帽,還有一盒紅白分明的油彩。

在全場死一般的寂靜中,賈珍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眼球都快要掉下來的舉動。

他一件件地,將身上那件象征著祖宗榮光的、華貴無比的蟒袍朝服,親手脫了下來,仔細地疊好,放在一邊。

然后,他又一件件地,將那套代表著極致卑賤與滑稽的、小丑的戲服,一絲不茍地,穿在了自己身上。

他甚至還取出了油彩,蘸著口水,對著遠處丹陛上能反光的金磚,極其專業地,在自己那張本是國公爺的臉上,畫上了一個碩大的紅鼻頭,和兩坨夸張的高原紅。

做完這一切,他將那身蟒袍頂在頭頂,這才“噗通”一聲,朝著御座的方向,轟然跪倒!

他沒有去理會史家的人,也沒有理會那個暴跳如雷的伯顏王子。

他只是對著御座上的慶歷帝,磕了一個響亮無比的頭,然后用一種近乎于“哭腔”的、諂媚到了骨子里、甚至還帶著幾分戲班唱腔的聲調,高聲唱喏道:

“奴才賈珍,奉主子爺鈞旨,前來演一出‘負荊請罪’的喜劇,為萬壽大典助興!”

“奴才蠢笨,不知主子爺想看奴才如何請罪,是學那廉頗,背上荊條呢?還是學那呂布,磕頭求饒?”

“還請主子爺示下,奴才……必定演得讓您盡興,讓這滿朝文武、四夷賓客,都看看您老的圣明與仁德!”

這番話,這番舉動,比任何刀劍都更加鋒利!

它像一把無形的刀,狠狠地刺穿了在場所有人心中那層名為“體面”的偽裝!

角樓之上,柳溶月驚得用手死死捂住了嘴,眼中全是不可思議!

丹陛之下,百官皆是面如死灰,尤其是那些同為武勛的國公侯爵,更是個個臉色鐵青,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人當眾扇了一百個耳光!

這哪里是在請罪?!

這分明是在用最極致的自辱,來完成一場最惡毒的精神刺殺!

他將皇帝那份隱藏在國法之下的戲耍之心,血淋淋地、毫不留情地,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他等于是在當眾宣告:

“陛下,您不就是想看我當小丑,看我賈家丟人,看滿朝勛貴顏面掃地嗎?我演!我用我寧國公的身份,為您演一出最專業、最投入、最精彩的大戲!讓所有人都看看,您的‘仁德’,是如何將一位國公爺,變成一條搖尾乞憐的狗的!”

御座之上的慶歷帝,那張本是慵懶的臉,在這一刻,徹底凝固了。

他眼中的不悅,瞬間化為了滔天的震怒!

但他卻偏偏發作不得!

因為賈珍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是在“奉旨行事”!

他若發怒,豈不就是惱羞成怒,自己承認了自己內心那份“羞辱功臣”的陰暗意圖?!

全場死一般的寂靜!

只剩下賈珍這個“完美的小丑”,還跪在那里,一臉“虔誠”地,等待著“主子爺”的下一個指令。

那場面,荒誕到了極點,也恐怖到了極點。

許久,許久。

慶歷帝那鐵青的臉上,才緩緩地,擠出了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他從牙縫里,一個字一個字地,擠出了幾個字:

“……好,好,好?!?

“……賈愛卿,真是……深得朕心啊。”

“來人!”

他猛地一拍龍椅扶手,對著身旁早已嚇得魂不附體的太監,厲聲喝道,

“賈珍……教化有功,體朕圣心……”

他頓了頓,說出了一句讓所有人,包括賈珍自己都意想不到的、更荒誕的“賞賜”:

“……賞!賜宮花兩朵,紅綢一匹,命其……于殿前,跳一曲《太平廣角舞》,以娛萬邦!”

你不是要演嗎?!

朕就讓你演個夠!

讓你這個寧國公,徹底淪為全天下的小丑!

聽到這個旨意,賈珍那一直強撐著的、畫著油彩的臉,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緩緩地,抬起頭,看向了那高高在上的龍椅。

那一眼,他看到了慶歷帝眼中那毫不掩飾的、貓捉老鼠般的戲謔與殺意。

他終于明白,自己,還是輸了。

他可以殺死自己的尊嚴,卻永遠也斗不過那至高無上的、可以隨意定義“規則”的皇權。

他那顆本已準備好承受一切的心,在這一刻,徹底……碎了。

“噗——!”

一口鮮血,猛地從他口中噴出,與臉上那紅白分明的油彩,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幅觸目驚心的的圖案。

他雙眼一翻,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

當眾氣絕?

不,那太便宜他了。

他只是,在那極致的羞辱與絕望中,徹底……瘋了。

“哈哈……唱戲!唱戲咯!”

他躺在冰冷的金磚上,手舞足蹈,嘴里胡亂地唱著不知名的小調,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如同一個真正癡傻的瘋子。

一場本該是血濺當場的慘烈悲劇,最終,卻以一種更荒誕、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那丹陛之上,再沒有猛虎,也沒有英雄。

只有一個瘋了的、穿著小丑戲服的寧國公,在百官的死寂中,在萬邦的注視下,獨自,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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