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隱喻與疾病的隱喻

如此說來，《紅樓夢》中林黛玉的疾病描寫豈不就沒有必要研究了么？此處有必要引入一種疾病隱喻的觀點，透過隱喻性思維來看黛玉的疾病。那么，什么是隱喻？《墨子·小取》中就有記載：“譬也者，舉他物而以明之也。”[19]差不多同時，西方哲人亞里士多德也有類似看法：“用一個表示某物的詞借喻它物，這個詞便成了隱喻詞。”[20]無論是“譬”還是“隱喻”，指的都是一種文學理論或者修辭學理論中的本體和喻體之間的關系，只不過這種“像”的關系隱去了比喻詞。

隱喻可以分為三個層面：最基礎的層面，它是一種修辭手法。比方我們說栗子味兒的面老倭瓜。不知道讀者有沒有聽過相聲大師侯寶林先生的一個段子，里面有一句吆喝聲“栗子味兒的面老倭瓜”。面老倭瓜大家都吃過，其實就是南瓜，甜甜的，但不是很香。但小販的吆喝聲卻將同樣面甜但是很香的栗子做了比附，還脫落了比喻詞，讓人聽起來就流口水。這就是用一個你熟悉的，比擬一個你不熟悉的。這是最基礎最簡單層面的隱喻。

隱喻的第二個層次定義是“對語言標準用法的偏離”。這個看似有些令人費解，怎么叫對標準用法的偏離呢？其實也不難理解，我們人類認識陌生事物，需要通過一種形象化的類比，類比過程中必然產生一定程度的偏離。這種對標準內涵外延的偏離就成了思維方式。例如，在現代醫學教學上，講到腰椎間盤突出癥，必然會提到腰椎之間纖維環包繞著的髓核，那么如何用一句話來形容髓核的質感呢？在醫學院，不少教師選擇了“膠凍狀的髓核”這個比喻。髓核的質感是膠凍狀的，Q彈的，非常生動形象，很好理解，但畢竟不是髓核本體。這其實就是隱喻的第二重含義。

那么，對于隱喻最宏觀的定義是“人類理解世界的一種方式”。這是第三層的隱喻定義。我們通過類比偏差的方式認知外在事物，久而久之，反過來塑造了我們認知世界的方式。類似“栗子味的面老倭瓜”的隱喻在日常生活中還有許多，例如掌聲的海洋、球鞋兒的紅酒等等，不勝枚舉。古人早就發現了這一點，《易傳·系辭下》就曾記載：“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21]包羲就是伏羲氏，這種“近取諸身”的認知世界的方式，我們稱之為隱喻性思維。我們不能小瞧了這種思維方式，從中國傳統醫學取類比象的思維，到傳統政治天人感應的倫理邏輯，再到古人認知宇宙萬物運行規則，都與隱喻性思維密切相關。甚至可以說，隱喻性思維是中國人思維方式的重要底色。同時，它對于我們理解林黛玉以及一切《紅樓夢》人物的疾病至關重要。

說完了隱喻，我們看看什么是疾病隱喻。這個概念的提出者是美國作家、藝術評論家，20世紀下半葉西方最著名女性知識分子之一的蘇珊·桑塔格。她有部名著叫《疾病的隱喻》，由兩篇長論文構成，分別是《作為隱喻的疾病》和《艾滋病及其隱喻》。

蘇珊·桑塔格在這部名著中首先界定了疾病與隱喻的關聯性：“我的主題不是身體疾病本身，而是疾病被當作修辭手法或隱喻加以使用的情形。我的觀點是，疾病并非隱喻，而看待疾病的最真誠的方式——同時也是患者對待疾病的最健康的方式——是盡可能消除或抵制隱喻性思考。……我寫作此文，是為了揭示這些隱喻，并藉此擺脫這些隱喻。”[22]在行文中她列舉出了肺結核、癌癥、艾滋病、梅毒等疾病的隱喻，給人留下了深刻印象。譬如肺結核，可以說是文學色彩最濃厚的一種疾病了。19世紀浪漫主義文學中那些身材瘦削、兩頰潮紅、生性敏感、才華蓋世的詩人，像拜倫、雪萊、濟慈等等，都曾被懷疑或確診患有肺結核。筆者曾讀到過一本書叫作《飄零的秋葉——肺結核文化史》，系統介紹了肺結核的隱喻義[23]。再比如梅毒，據說1494年的時候，今天意大利的那不勒斯曾有不少士兵患上了一種怪病，下體不明原因地潰爛。因為他們剛剛出征過法國，因此他們的疾病就被命名為“法國病”；然而幾乎同時，法國南部地區也有類似患者，他們因為剛剛與那不勒斯軍隊交戰過，他們所患的疾病就被理所當然地稱為“那不勒斯病”。實際上，經過研究，人們發現，他們患上的都是梅毒，一種來自新大陸的可怕疾病。中世紀教會也曾一度將梅毒命名為“天懲”。

無獨有偶，現代社會以來，癌癥發病率越來越高。與之相伴的疾病隱喻也層出不窮。筆者曾在醫院診室里見過一位患者，當醫生告知她不幸患上了肺部腫瘤的噩耗時，她下意識地拍著大腿恨道：“我怎么可能得這種病呢？小區里的流浪貓都是我喂的！”讀者朋友們細想，小區里的流浪貓都是她喂養的，與她罹患腫瘤有什么必然聯系嗎？但當我們與疾病劈面相逢，人性中的脆弱屬性和隱喻情節就很有可能同時襲來。蘇珊·桑塔格為我們揭橥了一個時常被我們忽略的真相：無論是結核、梅毒、癌癥，還是艾滋病，疾病的隱喻是廣泛存在的。要知道，蘇珊·桑塔格是反對一切隱喻的，她認為應該還疾病以本來面目。發現疾病隱喻，并反思和批評它，是蘇珊·桑塔格的一大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