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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林黛玉疾病隱喻的四層結構

如果我們以疾病隱喻為視角,觀察《紅樓夢》中林黛玉的疾病隱喻,也許會有別樣的收獲。我認為林黛玉的疾病隱喻至少囊括四層結構:“作為生物醫學的疾病”,對應“病痛感”;“作為審美對象的疾病”,對應“病美感”;“作為文化隱喻的疾病”,對應“病恥感”;“作為政治倫理的疾病”,對應“病無力感”。我們的醫生朋友,也包括沉迷文學診斷學的讀者們之所以弄不明白林黛玉究竟患了什么病,在我看來,其根源正在于他們很多時候過度關注“作為生物醫學的疾病”,這個層面所對應的僅僅是林黛玉的病痛感。然而,在這個層面之外,還有“作為審美對象的疾病”—“作為文化隱喻的疾病”—“作為政治倫理的疾病”三個層面。他們所對應的病美感—病恥感—病無力感結合在一起,構成了林黛玉疾病隱喻的四維結構,經由疾病—隱喻—疾病隱喻三級推演而出(圖1)。

圖1 疾病—隱喻—疾病隱喻三級推演

具體而言,林黛玉的疾病隱喻可以聚焦前述四個關鍵詞:病痛感、病美感、病恥感、病無力感。這四個維度都有隱喻意義。

首先,看病痛感。其實不僅關涉生物醫學的疾病本身,更多的是在探討林黛玉的疾病體驗。我們都知道,黛玉進賈府時曾自述:自會吃飯起就吃藥,所以才會看起來天生有不足之癥。隨著疾病進展,小說第四十五回時,黛玉已是“每歲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這種疾病給黛玉帶來的是行動不便,心情煩悶,渴望陪伴排遣,又厭倦人打擾。小說里寫得明白:“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又盼個姊妹來說些閑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望候他,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第四十五回)。到了小說第七十六回,黛玉在凹晶館與湘云夜話,曾親述自己的疾病體驗:“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滿足的。”如果我們不急著給文學人物診病,而是將自己代入黛玉的生命視角中,這樣的生活是多么絕望而無趣啊!睡睡不著、吃吃不好,終日與藥為伴,生物醫學的疾病給少女林黛玉的生命織就了一張何其美麗的羅網與樊籠。[24]

其次,看病美感。這是文學作品不同于其他文體獨有的疾病隱喻。從文學審美層面說,《紅樓夢》中人物往往具有一種病態美。以林黛玉為例,又可以包含兩個方面——他人眼中的病態美和黛玉的自我審美。他人眼中的病態美比如“病如西子勝三分”,這是賈寶玉眼中的林黛玉。因為小說交代過,林黛玉一到賈府就曾自述說:“我自來是如此,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到今日未斷,請了多少名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第三回)久而久之,黛玉自己也覺得自己的病態其實也挺美的,例如照鏡子時候,她“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第三十四回)。病美感可能是《紅樓夢》疾病隱喻塑造的一個極為成功的開掘。小說敘述者用極為包容而又悲憫的筆鋒,冷峻地描摹了一位天生多病而又如此美麗的少女短暫的一生。這種開掘不僅體現在小說藝術的維度上,而且也體現在中國人精神生活史維度上,力道深沉而筆觸溫存。

在病美感之外,再說病恥感。如果說病美感是小說家的一種精神再創造,那么小說中的病恥感則在社會生活層面仍發揮著可怕的作用。在《紅樓夢》里,林黛玉的病恥感又可以細分為道德化和信仰化兩個方面。簡言之,道德化大致的意思是:“我有病,我有罪!”黛玉就時常陷入這種疾病體驗之中,例如小說第三十二回黛玉的“又喜又驚,又悲又嘆”論,黛玉自認為“況近日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醫者更云氣弱血虧,恐致勞怯之癥。你我雖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縱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在黛玉的生命中,肯定有不少時刻處于自嘆“薄命”的精神內耗中。與此相關,信仰化的病恥感,其大致意思是:“我有病,是因為我上輩子犯了錯。”我們知道,林黛玉前世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絳珠仙草,被赤瑕宮神瑛侍者所澆灌,這一輩子是來“還淚”的。所以她的病一生也好不了。除非“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第三回)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許沒有小說人物那么宿命性的信仰化病恥感,但讀者朋友恐怕也或多或少地見過身邊的患者對自身疾病作林黛玉式思考,例如“得了腫瘤,是我前世造孽”等等。

最后,也是讀小說時最不易察覺的一個層面,是政治倫理層面的疾病隱喻,即病無力感。這個層面之所以不容易被發覺,是因為大多數時候,我們都是就小說人物的疾病談疾病,停留在探討身心健康層面,很少結合中國古人隱喻性思維來探討疾病隱喻。所謂病無力感,也有兩方面含義,一方面意味著《紅樓夢》中的疾患,尤其是主要人物的身心疾患,往往具有“胎帶”屬性,例如林黛玉的不足之癥、薛寶釵的“熱毒”,往往是天生的,由人物性格所決定的。總之,往往難以徹底痊愈,最終甚至可能因此喪命。這有點兒類似于我們今天面對那些老年慢性非傳染性疾病的感受,遷延日久,難以根治。面對它們,人們往往是無力的,這正是醫學的邊界所在,也是醫學人文存在的必要之處。

這一點古今攸同,另一方面則屬于古人思維方式的獨特面向。那就是將醫學治病救人的原理與社會運行規則,甚至宇宙萬物運轉規律進行隱喻性關聯。歸納起來,就是“自古醫道通治道”,或者更直接地講——“大醫醫國”。以這種思維來看,林黛玉“胎帶”的不足之癥,隱喻著賈府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更揭示出傳統社會晚期根本性的、內生性的弊病。因此,這位美麗少女的疾患根本就無藥可救。有讀者可能會質疑,曹雪芹寫作《紅樓夢》的時代,中國社會仍處在所謂康乾盛世之中,為何會出現天道—治道—醫道(天—地—人)三者的隱喻結構呢?這可能不得不提,小說作為一種文體,獨特而敏銳的社會嗅覺了。小說家結撰一部百萬字的鴻篇巨制,不可避免地將他所觀察到的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藝術化地再現于小說文本之中。他們能夠敏銳察覺到社會的疾病與危機,但卻無能為力,也不可能有任何作為,提不出任何有效的解決辦法。但有時正因為提不出有效方案,反過來揭示出了更具有普遍意義的人性的悲劇,這可能從側面印證了那句流傳已久的名言:“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在上述四層結構的疾病隱喻之中,與我們讀者的現實生活最為息息相關的是社會文化層面的疾病隱喻,也就是病恥感。有研究表明,病恥感是這樣讓患者絕望的,統共分五步。我們就拿糖尿病舉個例子吧。第一步,標記:這個人得了糖尿病,貼上了一個標簽;第二步,刻板印象:這個人得了糖尿病,一定是“管不住嘴,邁不開腿”,嫌棄;第三步,隔離:這個人有糖尿病,我們不帶他喝啤酒、擼串兒了,孤立他;第四步,情感反應:患者感受到了周圍人的敵意,“我有病,我自責,我低落”;第五步,地位喪失及歧視。[25]歸結起來,上面的“絕望五步”告訴我們病恥感是如何困擾患者,甚至威脅他們的生命的。小說中的林黛玉便是如此。

結合上面疾病隱喻的四重結構,我們可以據此繪制出她的疾病隱喻路線圖:《紅樓夢》中的少女林黛玉,在她孱弱疾病的軀體里,孕育出絕世的才華,身心復合、因緣際會催生出她追求凄美愛情的生命理想,然而事與愿違,在病痛感、病美感、病恥感與病無力感的纏繞下,她身體不允許、心理不支撐、家庭無依托、社會無條件,絕無可能實現她的理想,最終只有“魂歸離恨天”,走向毀滅這一條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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