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嶺的夜風帶著刺骨的濕寒,卷過破敗道觀殘存的飛檐,發出嗚咽般的哨音。陳默背靠著冰冷褪色的三清神像基座,指尖沾著冰涼的露水,在唐糖滾燙的額頭與脖頸間反復探巡。每一次細微的移動,都牽動著破廟內十幾雙眼睛——疲憊、驚惶、又帶著最后一絲期盼的眼睛。
“燒…燒得更兇了…”紅姑的聲音帶著哭腔,她不斷用浸了冷水的破布擦拭唐糖的臉頰和胸口,但那高熱如同附骨之疽,透過濕布灼燙著她的掌心。唐糖的臉色在搖曳的篝火映照下,呈現出一種瀕死的蠟黃與潮紅交織的詭異色澤,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進氣都帶著胸腔深處不祥的嘶鳴。
陳默的指尖終于離開唐糖的頸側動脈,那里微弱急促的搏動,如同即將燃盡的燭火。“熱毒入營,血瘀阻絡…邪盛正衰…”他低聲吐出幾個中醫術語,每一個字都像冰坨砸在眾人心頭。他的“看”不見傷口感染的紅腫潰爛,但他的指尖能清晰感知到唐糖全身肌肉異常的僵硬緊繃,觸之如灼炭;他的耳朵能捕捉到那呼吸中細微的、如同破舊風箱漏氣般的濕羅音——這是肺部感染的征兆!更致命的是,他先前以獨門手法按壓唐糖腹部幾處穴位(如天樞、關元)時,指尖下的觸感不再是柔軟臟器的正常蠕動,而是板結、拒按!這是熱毒內陷、傷及臟腑的危候!
“腿…腿傷只是引子…”陳默的聲音干澀沙啞,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凝重,“熱毒已入臟腑…再不用藥退熱化瘀,疏通經絡…神仙難救!”他摸索著從隨身的布包里掏出一個扁平的陶罐,里面是他最后一點珍藏的、炮制好的犀角粉(實為水牛角濃縮粉,民間代用品),“先用這個,吊住心脈,清熱開竅…但遠遠不夠!”
犀角粉混合著清水,被紅姑小心地撬開唐糖的牙關,一點點灌下去。這稀世珍藥(替代品)也只能暫時護住心脈,延緩死亡,無法逆轉那肆虐的熱毒。
“藥…哪里有藥?!”老鐘低吼著,拄著木棍在殿內焦躁地踱步,腿傷的劇痛讓他額角青筋暴起。他猛地看向角落里一個同樣傷勢不輕、來自野狐嶺本地的隊員,“瘸子張!這山里,這破觀,以前可有郎中?可有存藥?!”
瘸子張忍著肋骨的疼痛,嘶聲道:“這野云觀…早年香火旺,觀里的玄清老道…懂些醫術,方圓幾十里的人都找他瞧病…可鬼子來了后,觀被砸了,老道…聽說被鬼子抓去修炮樓,累死了…藥…藥房也被搶空了…”
希望如同被冷水澆滅的殘燭。破敗的大殿里,只剩下篝火噼啪的爆裂聲和唐糖越來越艱難的喘息。
陳默沉默著。他空洞的“目光”投向大殿深處無邊的黑暗,指尖無意識地捻動著,仿佛在觸摸空氣中無形的藥香脈絡。突然,他的鼻翼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獨特的陳舊氣息,如同塵封的線香被點燃,絲絲縷縷地鉆入他的鼻腔——是降真香!一種常用于道家法事、也兼有行氣活血之效的香料!這氣味極其淡薄,混雜在潮濕的霉味、塵灰和血腥氣中,若非他此刻全神貫注于藥味,絕難察覺!
氣味來源…是大殿后側!神像基座后那片坍塌的斷墻之后!
“扶我過去!”陳默猛地指向后殿方向。
紅姑和瘸子張立刻攙起他,深一腳淺一腳地繞過傾倒的供桌和碎裂的磚石。后殿比前殿更破敗,屋頂塌了大半,月光慘淡地漏下來,照亮一地狼藉。斷墻后,是一處半埋于瓦礫中的小室,似乎是當年的丹房或儲藏間。那股降真香的氣息,正是從瓦礫縫隙中透出!
“挖開這里!”陳默斬釘截鐵。
眾人也顧不上傷痛,用刺刀、木棍、甚至雙手,瘋狂地扒開堆積的磚石瓦礫。塵土飛揚,嗆得人連連咳嗽。隨著一塊沉重的斷梁被合力移開,一個僅容一人鉆入的黝黑洞口露了出來!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陳年藥味、霉味和降真香的氣息撲面而來!
紅姑點燃一根浸了松脂的簡陋火把,率先鉆了進去。片刻后,她壓抑著激動的聲音從洞內傳出:“是…是藥房!老道的藥房!柜子…罐子…都還在!”
希望的火種瞬間燎原!陳默被攙扶著鉆入地窖。火把的光暈下,一個靠墻而立的巨大、布滿蟲蛀孔洞的柏木藥柜赫然在目!雖然蒙著厚厚的灰塵,蛛網密布,許多抽屜被砸壞或散落在地,但仍有不少抽屜完好無損!地上散落著碎裂的陶罐、傾倒的藥碾、銹蝕的銅秤,一片劫后余生的凄涼,卻也如同未曾開啟的寶庫!
陳默的指尖拂過冰冷粗糙的藥柜框架,如同盲文般細細“閱讀”著那些早已模糊難辨的抽屜標簽刻痕。“五味子…當歸…生地黃…”他喃喃低語,憑著對藥材位置的本能記憶和對木紋刻痕的觸感分辨,精準地拉開幾個特定的抽屜!
“找到了!”紅姑驚喜地叫道,她從一個抽屜里捧出用厚油紙包裹、保存相對完好的幾塊深褐色、帶暗紅紋路的塊莖,“這是…赤芍?!”
陳默接過一塊,指尖摩挲其粗糙的表皮,湊近鼻端深嗅——辛、苦,微寒!正是活血化瘀的赤芍!他又迅速拉開旁邊幾個抽屜:“丹參…對!還有…桃仁!快!”他急切地指揮著,“再找!找生石膏!要大塊的!還有…冰片!或者麝香!若有牛黃最好!”
眾人如同在沙里淘金,在廢墟中瘋狂翻找。散落的藥屜被一個個清理,破碎的陶罐被小心撥開。瘸子張從墻角一堆濕透發霉的藥渣下,扒拉出半塊沾滿泥污、但質地依舊堅硬的生石膏。紅姑則在一個傾倒的銅香爐灰燼里,奇跡般地發現了一個密封極好的小錫盒,打開后,幾片指甲蓋大小、晶瑩剔透、散發著濃烈清涼香氣的冰片赫然在內!
“老天爺開眼!”老鐘激動得聲音發顫。
陳默立刻動手。他用道觀里找到的、僅存的半片石臼和銅杵,將赤芍、丹參、桃仁快速搗碎成粗末。又用牙齒費力地啃下一小塊生石膏,在石臼邊緣磨成粉末。最后,取出一小片珍貴的冰片,小心研碎。他將所有藥末混合,倒入一個豁口的陶碗里。
“熱水!”陳默低喝。
篝火余燼上架著的破瓦罐里,水已燒開。紅姑小心地舀出滾水,注入藥碗。濃烈而苦澀的藥氣瞬間蒸騰而起,彌漫了整個地窖。
“扶起他!”陳默沉聲道。眾人小心翼翼地將昏迷的唐糖半扶起來。陳默摸索著捏開唐糖的牙關,紅姑用小木勺舀起滾燙的藥汁,一點點、極其緩慢地灌入唐糖口中。苦澀的藥汁順著嘴角溢出,又被紅姑用布擦去。
一碗藥下去,眾人屏息凝神,仿佛在等待一個神跡。時間在死寂中流逝。篝火的光影在殘破的神像臉上跳躍,如同無聲的禱告。
突然!
唐糖的喉嚨里發出一陣劇烈的嗆咳!灰敗的臉上涌起一陣病態的潮紅!
“唐糖!”紅姑驚呼。
“別慌!”陳默的指尖再次搭上唐糖的腕脈,凝神細察。那原本微若游絲、浮數散亂的脈象,在劇烈的嗆咳后,竟隱隱透出一絲掙扎的力道!如同被淤泥堵塞的河道,在洪水的沖擊下,終于撕開了一道縫隙!
“是藥力…在沖關!”陳默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抑制的激動,“快!再灌!趁熱!”
第二碗滾燙的藥汁灌下。唐糖的嗆咳更加劇烈,身體痛苦地痙攣著,但每一次劇烈的咳嗽后,那口堵在胸口的濁氣似乎就排出了一分,蠟黃的臉上那層死灰氣也褪去了一分!更神奇的是,他右腿傷處原本繃緊如鐵、觸之滾燙的肌肉,在陳默再次探查時,竟感覺到一絲極其微弱的、如同冰河解凍般的舒緩!
“熱毒…在退!”陳默長長地、緩緩地吐出一口濁氣,緊繃的脊背第一次微微松弛下來。他摸索著,從懷里掏出最后幾根銀針,就著篝火的光焰簡單燎過消毒,然后精準地刺入唐糖足三里、三陰交等幾個關鍵穴位,進一步疏導經絡,助藥力運行。
破敗的道觀里,只剩下篝火燃燒的噼啪聲,唐糖漸漸平穩下來的呼吸聲,以及眾人劫后余生般壓抑的喘息。陳默疲憊地靠著冰冷的藥柜滑坐在地,指尖還殘留著草藥混合的苦澀與冰片的清涼。
“命…暫時吊住了…”他對著虛空低語,像是對眾人說,也像是對那尊殘破的三清神像說,“但這腿…骨碎得太厲害…邪毒雖退,筋骨已殘…”他的“目光”似乎穿透黑暗,落在唐糖那只蜷縮著、以詭異角度扭曲的右手上——那是在西洼子泥塘掙扎求生時,被倒塌的車架砸中留下的傷。之前命懸一線,無人顧得上細看,此刻在搖曳的火光下,那手指的扭曲角度和腕骨的塌陷,觸目驚心。
“他的手…”紅姑的聲音帶著哽咽。
陳默沉默地點點頭,指尖無意識地捻動著一小塊在藥柜角落發現的、堅硬而多孔的動物骨頭碎片。那是某個藥屜里散落的虎骨或豹骨(代用品),用于強筋健骨。一個模糊的念頭,如同穿過地窖瓦礫縫隙的月光,悄然落進他的心底——或許,醫者的針,匠人的骨,本就有相通之處?但這念頭太縹緲,眼下唐糖能活下來,已是萬幸。
道觀外,夜風更緊了。遠處,依稀傳來幾聲悠長凄厲的狼嚎,撕破寂靜。龜田的搜捕網,或許正在收緊。但在這野狐嶺的殘破道觀里,懸于一線的生命,暫時被古老的藥香和盲醫的指尖,從鬼門關前拽了回來。下一程的生死路,依舊崎嶇,但至少,有了一線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