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骨笛咽月
- 聽風者:骨刻山河
- 闊嘴巨笑
- 2908字
- 2025-07-30 08:49:42
冰冷的夜露滲進衣領,陳默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他伏在亂石溝東側一處高聳的鷹嘴巖下,耳中灌滿了下方煉獄般的余響:火焰舔舐鋼鐵殘骸的噼啪聲、汽油桶零星殉爆的沉悶轟鳴、還有那斷斷續續、非人般的微弱呻吟——是未被烈焰吞噬的日軍傷兵在爛泥里蠕動哀嚎??諝庵袕浡と饨购?、燃燒橡膠和濃烈血腥混合的惡臭,熏得人幾欲作嘔。勝利的余燼滾燙,卻也沉重得壓彎了脊梁。
“清點!”老鐘的聲音嘶啞干裂,像砂紙磨過生鐵。他拄著一截焦黑的木棍,左腿褲管被血浸透,暗紅一片,每挪一步都帶起一陣壓抑的悶哼。
“鬼子…能喘氣的沒幾個了…”一個滿臉煙灰的隊員喘息著匯報,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虛脫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兩輛鐵王八(履帶車)全成了烤爐,三輛卡車燒成了架子…鉆頭探鏟…都他媽成鐵疙瘩了!”他踢了一腳腳邊扭曲變形的金屬構件,發出刺耳的刮擦聲。
“我們呢?”老鐘的目光掃過黑暗。
沉默。沉重的沉默。只有風聲嗚咽。
“折了…七個弟兄…”另一個聲音響起,低沉得如同墜入深淵,“傷了十一個…老柴頭…沒挺住…”
窯洞里那個佝僂著背、敲著《蓮花落》引子的身影,仿佛又在陳默眼前晃動了一下,隨即被濃煙吞噬。他攥緊了盲杖,指節發白。這勝利,是用命填出來的。
“唐糖呢?!”紅姑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掩飾不住的驚惶。她像只無頭蒼蠅,在彌漫著焦臭和血腥的溝底廢墟中跌撞搜尋。
陳默的心猛地一沉。他強迫自己凝神,耳朵在混亂的余音中竭力過濾——沒有那熟悉的、帶著麥芽糖甜香的呼吸聲!只有風聲、火焰聲、垂死的哀鳴…
“在這里!”一個隊員的驚呼從不遠處一堆翻倒的卡車殘骸后傳來。
紅姑和陳默幾乎是撲了過去。唐糖半截身子被壓在扭曲變形的車架下,臉上糊滿黑灰和干涸的血跡,雙眼緊閉。他完好的左手死死攥著一個被壓扁的竹簍,簍里幾根幸存的麥芽糖條,在火光映照下泛著微弱的琥珀色光澤。
“唐糖!”紅姑的聲音帶了哭腔,顫抖著手去探他的頸脈。
“還…活著…”陳默的耳朵捕捉到那微弱卻頑強的心跳,還有一絲極其細微的、帶著血沫的進氣聲。他蹲下身,避開滾燙的金屬,雙手如同最精密的儀器,沿著唐糖的脊柱、肋骨、四肢飛快地觸摸探查。
“左肋…三根骨裂…右臂…尺骨…粉碎…”陳默的聲音冰冷而快速,指尖傳遞來的觸感讓他心頭冰涼,“最重的是…右腿…脛骨開放性骨折,動脈…可能傷了…”他嗅到了新鮮血液涌出的鐵銹味,遠比硝煙更刺鼻。
“快!抬出來!止血!”老鐘嘶吼著,不顧自己的傷腿,撲過來幫忙。
眾人七手八腳,用刺刀撬,用木棍墊,小心翼翼地挪開沉重的殘骸。當唐糖的身體被完全拖出時,紅姑發出一聲壓抑的驚呼——唐糖的右小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扭曲著,森白的骨茬刺破皮肉和褲管,暴露在冰冷的空氣中,鮮血正汩汩涌出!
陳默迅速扯下自己相對干凈的內衫下擺,撕成布條,摸索著找到大腿根部的股動脈位置,以祖傳的獨特手法,用布條和一根堅韌的草莖絞成簡易止血帶,死死扎緊!涌血的速度肉眼可見地減緩了。
“必須盡快處理!否則腿保不??!命也懸!”陳默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開放性骨折加動脈損傷,在這缺醫少藥的絕境,幾乎是死神的鐮刀。
“回鎮上找大夫!”一個隊員急道。
“回不去!”老鐘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血沫,“龜田吃了這么大的虧,全鎮肯定被翻個底朝天!回去就是送死!”他目光掃過黑暗的溝壑,“最近的‘釘子’(秘密聯絡點)在三十里外的野狐嶺…唐糖撐不?。 ?
絕望再次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粗铺且蚴а杆倩覕∠氯サ哪樕?,聽著他越來越微弱的呼吸,一種比面對槍口更深的無力感攫住了所有人。
就在這時,陳默的指尖無意間拂過唐糖一直死死攥著的那個壓扁的竹簍。簍底,觸碰到一個冰冷、堅硬、帶著弧度的長條硬物。他小心地抽出來——是一根尺許長的骨頭!通體被煙火熏得黝黑,一端粗糲,一端被打磨得異常光滑圓潤,上面還鉆有幾個排列不規則的小孔。
“鷹骨…”陳默摩挲著骨頭的質地和形狀,瞬間認出——這是成年金雕的翅骨!唐糖竟一直貼身帶著這個?
“他…他以前吹過…說能招鷹…”紅姑哽咽著,想起唐糖偶爾流露的、關于草原故鄉的零星碎片。
陳默的心猛地一跳!一個近乎瘋狂的念頭閃電般劃過腦海!他猛地將骨管湊近唇邊,嘗試著吹氣。
“嗚——”
一聲低沉、喑啞、毫無韻律可言的噪音響起。
不行。他不懂音律,更不懂如何駕馭這根骨管。
“給我!”老鐘一把奪過骨笛。他年輕時走南闖北,會吹些民間小調。他深吸一口氣,將骨笛湊到嘴邊,運足了氣——
“嗚——嗷——”
笛聲陡然拔高,尖銳刺耳,如同夜梟垂死前的哀鳴,在空曠死寂的溝谷中凄厲地回蕩,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力!
溝底殘余的火焰似乎都被這笛聲驚得搖曳了一下。幾個重傷昏迷的隊員被驚醒,茫然四顧。唐糖的眉頭痛苦地蹙緊。
“不對!不是招魂!”陳默低吼,一把按住老鐘的手腕,“是驅狗!驅龜田的狼犬!”
老鐘一愣。陳默的思緒從未如此清晰:“鷹是犬的天敵!金雕的叫聲,狼犬骨子里就怕!唐糖帶著鷹骨笛,不是玩物,是保命的家伙!”他想起了第二章老柴頭給他的、乞丐們用來干擾軍犬嗅覺的草藥竹管,那是氣味干擾;而這骨笛,是聲音威懾!唐糖早就為自己留了后路!
“吹!吹鷹嘯!模仿金雕捕獵時的俯沖尖嘯!”陳默急促地指示。
老鐘眼神一凜,再次將骨笛湊到唇邊。他摒棄了旋律,將全部氣息和胸腔的震動,凝聚成一種短促、尖銳、帶著撕裂金屬般質感的最高音!
“咴——?。。 ?
笛聲如同無形的利刃,瞬間刺破夜空!尖銳!高亢!充滿了猛禽俯沖而下、直取獵物頭顱時的致命威壓!
這聲音,仿佛喚醒了某種沉睡在血脈深處的遠古恐懼。
“嗷嗚——!”
“嗚…嗚…”
溝谷深處,原本還在遠處逡巡、低吼著嗅探蹤跡的幾條日軍狼犬,如同被滾燙的烙鐵燙到,猛地發出一連串驚恐到變調的慘嚎!它們夾緊尾巴,不顧訓導員的呵斥鞭打,拼命向后縮,甚至有幾條直接癱軟在地,發出恐懼的嗚咽,屎尿齊流!
有效!鷹嘯笛聲,對狼犬的震懾力遠超想象!
“快!”陳默抓住這稍縱即逝的機會,“紅姑!帶兩個人,背上唐糖!老鐘,你繼續吹!壓住狗!其他人,分散斷后!目標——野狐嶺!”
希望的火苗在絕望的灰燼中猛然躥起!紅姑和兩名最健壯的隊員迅速用樹枝和布條扎成簡易擔架,小心翼翼地將唐糖固定好。老鐘強忍腿傷劇痛,站到一塊凸起的巖石上,將骨笛死死抵在唇間,鼓動胸腔殘存的所有氣息!
“咴——?。?!”
“咴——?。?!”
一聲聲凄厲刺耳的鷹嘯笛音,如同無形的鞭子,持續抽打著黑暗,狠狠壓制著遠處狼犬的恐懼本能。日軍訓導員的怒罵和皮鞭聲更加瘋狂,但狼犬的嗚咽和退縮卻無法遏制。
隊伍在笛聲的掩護下,如同受傷但依舊迅捷的狼群,抬著重傷的唐糖,迅速撤離了這片燃燒的死亡溝谷,隱入北方更為崎嶇險峻的群山陰影之中。笛聲漸行漸遠,最終被呼嘯的山風吞沒。
陳默走在隊伍最后,側耳傾聽著。身后,亂石溝的火焰漸漸微弱,只余下縷縷青煙,如同大地未干的淚痕。而風中,除了同伴沉重的喘息和腳步聲,他仿佛還聽到了一種新的聲音——一種來自更北方、更密集、如同悶雷般滾動的皮靴踏地聲,正朝著亂石溝的方向急速逼近。
龜田的怒火,絕不會就此熄滅。野狐嶺,也絕非終點。但此刻,那根染血的鷹骨笛,那穿越遠古恐懼的凄厲長嘯,如同黑暗中的一點星火,微弱,卻倔強地指引著生的方向。骨笛咽月,余音未絕,而下一場關乎存亡的跋涉,已在嶙峋的山道上,悄然鋪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