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嶺道觀的殘煙尚未散盡,丘陵上的風已裹挾著新的殺機撲來。陳默的耳廓在晨露中微微顫動,捕捉著坡下谷地深處傳來的異響——不再是零星的犬吠,而是皮靴踏過濕草、金屬器械碰撞、以及一種低沉而持續、如同蜂群嗡鳴般的引擎聲!規模遠超之前的搜山小隊!
“龜田把汽艇調來了!”瘸子張伏在斷墻后,聲音帶著絕望的嘶啞,“這丘陵坡下是野鴨湖!這王八蛋要水陸并進,拉網搜查!”
陳默的心沉入谷底。野鴨湖,這片鑲嵌在江漢平原邊緣、由無數河汊港漢交織而成的巨大淡水沼澤,曾是野狐嶺天然的屏障。如今,卻成了龜田絞殺他們的絕地。汽艇的機動性,將徹底碾碎他們依仗的丘林掩護。唐糖的命,剛在道觀藥香里搶回一線生機,此刻又懸在了剃刀邊緣。
“不能留了!立刻轉移!”老鐘的決斷斬釘截鐵,他拖著傷腿,目光如炬地掃過疲憊不堪的眾人,“目標——亂柴崗西北的野鴨洼!那里是蘆葦蕩最深的地方,水網像迷宮!龜田的汽艇,開不進去!”
“野鴨洼?”紅姑的眉頭緊鎖,“那地方是能藏人,可進去容易出來難!爛泥塘連著爛泥塘,沒熟路的向導,陷進去就是個死!瘸子張,你熟路嗎?”
瘸子張苦笑搖頭,指著自己那條在道觀廢墟里二次受傷的腿:“我這點本事,也就認認坡道…那蘆葦蕩里的水路,九曲十八彎,只有老輩的打漁人和…和偷著熬私鹽的灶戶才摸得清!早幾年鬼子清湖,灶戶跑光了,漁村也荒了…”
希望的火苗在現實的冷風里搖曳。前有堵截,后是絕路。陳默沉默著,指尖無意識地捻動著一小段在道觀藥房角落拾到的、堅硬而中空的蘆葦管。他的耳朵卻如同最精密的雷達,在絕望的嘈雜中捕捉著山下傳來的、被湖風扭曲的引擎聲方位變化。
突然,他開口,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汽艇…不止一艘。三艘…不,四艘!分開了!一艘走東汊子,聲音尖,吃水淺,是小艇,速度最快!一艘走西大溝,聲音悶,是大家伙!還有兩艘…聲音混在風里,往南面…老河套方向去了!”
眾人愕然。僅憑聲音,竟能分辨出汽艇型號和航向?
“東汊子窄,小艇鉆得快,是沖著野狐嶺后丘包抄來的!”老鐘瞬間明悟陳默的警告,“西大溝通野鴨洼外圍,那大家伙是去堵口的!南面老河套…是佯動!龜田這老狐貍,想三面合圍,把我們往死胡同里趕!”
時間刻不容緩!必須趕在東西兩路汽艇合攏之前,鉆進野鴨洼那片深不可測的蘆葦迷宮!
“沒路,就踩出一條路!”紅姑猛地站起身,眼中燃燒著破釜沉舟的火焰,“我小時候跟我爹在湖邊上住過兩年!雖然水路記不清了,但鼻子還記得‘路’!”
“鼻子?”老鐘不解。
“水腥氣!”紅姑的語速快如爆豆,“活水有活水的氣味,死水漚爛了是臭泥味!深水道水流緩,水草腥氣重;淺灘爛泥多,是腐葉和螺螄的臭味!跟著氣味濃淡走,避開死水臭氣最重的地方,或許…或許能摸進深蕩子!”
這是賭命!用鼻子去賭一條生路!但在絕境中,這是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信她!”陳默斬釘截鐵。他對氣味的敏銳遠超常人,深知其中蘊含的細微差別與可能。
隊伍再次出發,抬著昏迷的唐糖,如同受傷的獸群,沿著野狐嶺北坡陡峭的灌叢,向著坡下那片浩渺無邊的灰綠色葦海滑降。丘風送來湖水的腥濕,也送來了東面小艇引擎越來越近的尖嘯!
終于,一腳踏入齊膝深的、冰冷粘稠的湖水泥沼。腐爛的水草、螺螄殼、還有不知名生物的骸骨硌著腳底。濃烈到令人窒息的腐殖質腥臭撲面而來,幾乎將人熏暈。視線被密密麻麻、高達丈余的枯黃蘆葦徹底遮蔽,前后左右,全是幾乎一模一樣的、隨風搖曳的葦墻,天地仿佛只剩下這片令人絕望的、無邊無際的迷宮。
“跟我走!”紅姑走在最前,她用力抽動著鼻翼,像一頭在黑暗中尋找水源的鹿,“左邊…腐臭味太重,是死水潭!右邊…水腥氣里帶著點清甜,有活水!走右邊!”
隊伍在沒膝的泥濘中艱難跋涉。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腿帶起大團黑臭的淤泥。蘆葦的枯葉如同鋒利的刀片,劃破裸露的皮膚。抬著唐糖的隊員更是步履維艱,汗水混合著泥水滾落。
陳默緊隨紅姑,他的耳朵和鼻子成為隊伍的“第二雙眼睛”。他傾聽著水流細微的嘩啦聲,分辨著是風吹蘆葦,還是有魚蝦攪動的活水?他深嗅著空氣中每一絲氣味的流轉——哪里是浮萍聚集的腥?哪里是腐爛蘆葦根的漚臭?哪里又夾雜著一絲難得的、來自深水區域的、帶著水草腥氣的微涼?
“停!”陳默突然低喝,側耳傾聽,“前面…水聲不對!不是流動,是…氣泡?咕嘟…咕嘟…是深泥潭!”他指向左前方一片看似平靜的水洼。紅姑仔細嗅了嗅,臉色一變:“對!死氣!差點踩進去!”
繞開陷阱,繼續前行。東面小艇的引擎聲似乎被茂密的蘆葦隔絕了些,但西面那艘大家伙沉悶的轟鳴卻越來越清晰,如同巨獸在迷宮外逡巡咆哮,隨時可能撞破葦墻沖進來!
“右轉!快!”紅姑突然急促道,帶頭拐進一條更狹窄的、被蘆葦擠得僅容一人通過的水道,“這氣味…是菖蒲!只有深水硬底的地方才長野菖蒲!水底是硬的!”她拔起水邊一株葉片如劍、散發著獨特辛香的植物。
隊伍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奮力擠進狹窄水道。腳下的觸感果然堅硬了許多,不再是深陷的淤泥。陳默的指尖拂過水道邊濕滑的葦桿,一種極其細微的、有規律的刻痕觸感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湊近“看”去——是幾道淺淺的、被蘆葦新葉半掩蓋的舊刀痕!刻痕的位置、深淺,竟與他手中那截道觀拾來的蘆葦管上的某種天然紋路隱隱相合?
“等等!”陳默叫住眾人,摸索著掏出那截蘆葦管,指尖細細比對水道邊葦桿上的刻痕,“這刻痕…不是天然的!是標記!是灶戶留下的水路暗標!”
紅姑湊近一看,恍然大悟:“對!是‘灶頭標’!我爹說過!熬私鹽的灶戶怕迷路,會在蘆葦桿上刻下只有自己人懂的記號!快找找,附近還有沒有!”
希望如同暗夜中的磷火,驟然點亮!眾人忍著疲憊,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摸索著附近的蘆葦桿。很快,瘸子張在另一叢蘆葦深處又發現了一處更清晰的刻痕——一個類似魚叉的簡化符號!
“是‘魚叉標’!指安全深水!”紅姑激動得聲音發顫,“跟著標走!”
有了這失而復得的“活地圖”,隊伍的速度陡然加快!他們沿著灶戶們用生命和智慧在絕境中摸索出的隱秘水路,在迷魂陣般的蘆葦蕩中曲折穿行。腐朽的標記時斷時續,紅姑的鼻子和陳默的耳朵便交替接力,在標記消失的岔路口,循著水腥氣與水流聲,選擇最可能通往深處的路徑。
西面汽艇的轟鳴聲被層層疊疊的蘆葦隔開,漸漸變得遙遠而模糊。東面小艇的尖嘯也似乎迷失在了水網深處。當夕陽如同熔化的銅汁,將無邊的蘆葦鍍上一層血色時,隊伍終于抵達一片相對開闊的水域。這里蘆葦更加高大粗壯,水色幽深,水底是堅實的硬泥。水中央,幾處露出水面的土墩上,甚至殘留著幾間半傾圮的、蘆葦和泥巴糊成的低矮窩棚——是廢棄的灶戶營地!
“到了!野鴨洼心子!”紅姑長舒一口氣,幾乎虛脫。
眾人將唐糖抬上最大的一個土墩窩棚。陳默立刻檢查他的傷勢。腿傷處的高熱在道觀湯藥和一路水汽的壓制下,奇跡般地沒有惡化。脈搏雖弱,卻還算平穩。命,暫時保住了。
陳默摸索著,用找到的破瓦罐汲來相對干凈的湖水,重新為唐糖清洗傷口,敷上搗爛的、有消炎生肌之效的野菖蒲根莖。他疲憊地靠在窩棚腐朽的蘆葦墻上,耳中灌滿了這片水域獨特的聲音:風吹蘆葦的沙沙聲,遠處水鳥歸巢的鳴叫,還有…一種極其微弱、卻持續不斷的、如同無數細針輕輕敲打水面的“叮咚”聲。
他側耳傾聽,那聲音似乎來自水下?是魚群?還是…某種人為的動靜?
突然!
“嘩啦!”
窩棚外不遠處的水面猛地破開!一個濕漉漉、如同水鬼般的黑影悄無聲息地冒了出來,手里似乎還舉著什么東西!
“誰?!”負責警戒的隊員驚得差點扣動扳機!
那黑影抹了一把臉上的水草和污泥,露出一張被湖水泡得發白、卻異常精悍的臉龐。他警惕地掃視著土墩上這群傷痕累累的不速之客,目光最后落在窩棚里昏迷的唐糖身上,尤其是唐糖那只扭曲變形、被簡陋包扎著的右手。他的眼神銳利如鷹,用帶著濃重水鄉口音的生硬官話低喝:
“外鄉人!你們…怎么認得‘灶頭標’?這斷手的人…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