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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驚雷醒魂
冰冷的泥漿灌進喉嚨,我猛地睜開眼。
每一寸的皮膚瞬間炸裂開來,那種不適感充斥全身。不是長江口渾濁的水流,不是潰兵踩踏在背脊上的劇痛,更不是那顆灼熱的子彈鉆進他后腦的剎那。此刻我的鼻腔里充斥著另一種更濃烈、更滾燙的氣息——硝煙、硫磺、血腥,還有泥土被反復翻攪后腐爛的土腥氣,濃得化不開,像是一層一層的沉甸甸地壓在肺葉上,每一次喘息都像拉扯著燒紅的鐵絲。
此刻的我躺在一條狹窄、潮濕、散發著霉爛氣味的壕溝里。剛剛睜開的雙眼死死的盯著頭頂的天空,眼前的天空像是被一層厚重的、翻滾的灰黃色煙幕籠罩,又偶爾被下方地面上爆開的橘紅色火球撕裂,瞬間照亮那翻騰的濁流,旋即又被更濃的黑煙所吞沒。那一聲聲巨大的又撕裂耳膜的爆炸聲不再是記憶深處的那種模糊的回響,而是讓我真真切切地感覺到大地在不時的被捶打震動,每一次炸響,身下的泥土都像剛剛開鍋的開水一般,四處翻滾。將冰冷的泥水、碎石和不知名的粘稠碎塊一層一層,一堆一堆的潑濺到了滿身滿臉。
“轟——!”
又是一聲近在咫尺的爆鳴,尖銳的破空聲貼著我此時躺著的壕溝上方急速掠過,隨即是土石崩裂的悶響和凄厲到不似人聲的短促慘叫。一塊滾燙的、帶著焦糊肉味的碎布片被氣浪裹挾著狠狠拍在我臉上。
淞滬!八字橋!
前世臨死前那巨大的、被碾壓般的痛苦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退去,露出了深埋其下的另一段烙印——更早,更慘烈,更無望!1937年8月13日,淞滬會戰爆發首日!八字橋陣地!血肉磨坊的第一道閘門剛剛開啟!
我回來了!回到了這地獄的開端!回來的有些莫名其妙又不可思議!回到了這具年輕、卻早就已經注定要成為炮灰的身軀里!
“呃啊——!”一股混合著前世死亡劇痛與今生巨大驚駭的洪流猛地沖上喉頭,化作一聲壓抑不住的嘶吼,卻被更猛烈的爆炸聲瞬間吞沒。
“你丫的個新兵蛋子!嚎什么喪!沒死過啊!”這時一個粗糲沙啞、帶著濃重山東口音的怒罵聲在我的耳邊炸響,伴隨著一只沾滿泥濘和暗褐色血痂的大手,沒有一點點防備和預兆的狠狠拍在我鋼盔上,發出“哐”的一聲悶響。
這突如其來的一擊讓我本能的猛然扭頭。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張被硝煙熏得黧黑、溝壑縱橫的臉。頭上的鋼盔歪斜著掛在他的腦袋上,在鋼盔沒有覆蓋住的鬢角處,露出花白的短發。他的嘴唇已經干裂到了起皮,此刻正用一雙渾濁卻燃燒著困獸般兇悍光芒的眼睛死死盯著我。老班長!田超超!那個前世在四行倉庫外圍,為了給他們撕開一條生路,抱著手榴彈撲向日軍小隊的老兵!記憶碎片尖銳而又突兀地刺入了他腦海。
“班長…我…”我喉嚨發緊,聲音干澀得如同砂紙摩擦。他認得這張臉,更認得這雙眼睛里的東西——一種在絕望深淵里依舊死死攥著最后一點軍人尊嚴的狠厲。
“你他媽的,屁話少說!躺在那等什么死啊,喘勻了氣就給我爬起來!鬼子的炮犁完地,鐵王八和步兵就要上來了!不想被那幫畜牲碾成肉泥就給我抄家伙玩兒命!”田超超急促的嘶吼著,嘴邊的唾沫星子混著泥點不停的濺到我臉上,話還沒說完,突然田超超猛地一推我的肩膀,那瞬間接觸的力道大得驚人,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田超超隨即也敏捷地縮回到了掩體的后面,順勢一把抄起了此前一直靠在胸墻前的中正式步槍,那一聲拉動槍栓的金屬摩擦聲在爆炸的間隙里顯得異常刺耳。
巨大的恐懼和重生的錯亂感雖然在我的內心還尚未完全平復,但前世無數次從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本能,已經像生銹的齒輪被強行扳動,發出艱澀的嘎吱聲,驅使著我的身體動了起來。我幾乎是靠著肌肉記憶,猛地翻身,手腳并用地撲向旁邊一個塌陷了大半的散兵坑,一把抓住了坑底那支同樣沾滿泥漿的步槍冰涼的槍身。粗糙的木制槍托硌著掌心,中正式步槍那特有的、略顯笨重卻異常可靠的手感瞬間喚醒了身體深處沉睡的戰斗記憶。冰冷的金屬觸感像一道微弱卻清晰的電流,暫時驅散了腦海中的混沌。
“轟隆隆——!”
大地在呻吟。一種低沉、沉重、碾壓一切的鋼鐵轟鳴,如同悶雷貼著地面滾滾而來,瞬間就壓過了炮彈爆炸的尖銳。伴隨著這恐怖聲響的,是我腳下泥土持續不斷的、令人心悸的震顫。
“鐵王八!鬼子的鐵王八來了!”突然在我的不遠處,有人帶著哭腔尖叫起來,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扭曲變形。
我猛地從散兵坑邊緣探出半個頭,瞳孔驟然收縮了一下。
前方彌漫的硝煙被粗暴地撞開!一個巨大、猙獰、涂著骯臟黃綠色油漆的鋼鐵怪物,如同從地獄深淵爬出的巨獸,履帶卷動著泥漿和破碎的肢體殘骸,正以一種無可阻擋的、碾壓一切的姿態,朝著我們這段殘破不堪的陣地直沖過來!炮塔上那根黑洞洞的短管炮口微微下壓,如同毒蛇鎖定獵物。八九式中型戰車!薄皮棺材?不,在1937年8月的中國戰場,在缺乏有效反坦克武器的國軍士兵面前,它就是無可匹敵的死神!
“操!是八九式!”一個老兵絕望地嘶吼著,聲音里充滿了無力感。步槍子彈打在它的裝甲上,只會徒勞地濺起幾點火星,發出叮叮當當如同嘲弄般的脆響。
“手榴彈!集束手榴彈!”田超超此時聲嘶力竭地咆哮著,聲音貫穿在這段殘破不堪的陣地上,試圖組織起一點微弱的抵抗。但恐慌如同瘟疫般已經剛才那一聲聲絕望的嘶吼聲中,在殘存的士兵中間蔓延了開來。此刻的陣地上不時有人絕望地投出一枚枚冒著青煙的手榴彈,卻只能在坦克前方幾米處爆炸,掀起一片泥浪,這種沖擊波和爆炸對眼前的鋼鐵巨獸毫發無傷。它甚至不屑于開炮,只是冷酷地、緩慢地、堅定地繼續推進,履帶下發出令人牙酸的碾壓聲。我甚至能看到履帶縫隙里卡著的、被染成暗紅色的碎布片和骨渣!
我甚至能感覺到坦克那冰冷的觀察窗縫隙的后面,似乎有一雙眼睛在掃視著這片如同螻蟻般脆弱的陣地,帶著居高臨下的漠然和毀滅一切的殘忍。它的目標,正是我右側幾十米外,一段相對完好的戰壕!那里,幾個新補充來的、面孔稚嫩的士兵,正驚恐地蜷縮在掩體后,其中一個身材格外魁梧、臉龐卻還帶著幾分少年稚氣的壯碩新兵,正手忙腳亂地試圖給手中的步槍上刺刀,但是他那巨大的手掌因為恐懼此刻還在微微的顫抖。
丁鵬麒!我的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那個在南京突圍的江面上,用他魁梧的身軀死死堵在船艙破口,讓冰冷刺骨的江水漫過胸膛,最后朝著自己嘶吼“寶潔!帶兄弟們…沖出去!”的漢子!那個憨厚耿直、力大無窮,像磐石一樣可靠,最終卻為掩護自己而粉身碎骨的兄弟!他現在,就在那輛死神戰車的碾壓路線上!就在這地獄的開端!
前世丁鵬麒被坦克炮直接命中的慘烈畫面,與眼前這碾壓而來的鋼鐵巨獸瞬間重疊!一股比炮火更灼熱的血氣猛地沖上我的頭頂!
“鵬麒——!趴下——!!!”
那聲音完全不像是從我喉嚨里發出的,更像是一頭瀕死野獸用盡最后生命力的咆哮,撕裂了空氣,壓過了履帶的轟鳴!我根本來不及思考,身體如同離弦之箭般從散兵坑里暴起!不顧一切地撲向右側,撲向那個還在笨拙地擺弄步槍的魁梧身影!撲向那即將被鋼鐵碾碎的血肉之軀!
時間仿佛被拉長、扭曲。我能清晰地看到履帶卷起的泥漿在空中緩慢地飛濺,能看到坦克炮塔上那猙獰的鉚釘,能看到丁鵬麒聞聲驚愕抬起的那張布滿泥污和恐懼的年輕臉龐,甚至能看到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那張同樣扭曲、同樣寫滿驚恐和決絕的臉!
“砰!”
就在我的身體帶著巨大的沖量,狠狠撞在丁鵬麒魁梧后背的瞬間,一道尖銳到刺破耳膜的厲嘯,幾乎貼著我的鋼盔邊緣擦過!一股灼熱的氣流燙得他頭皮發麻!
“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在他剛才撲出的散兵坑位置猛然炸響!狂暴的氣浪夾雜著灼熱的彈片和碎石,如同重錘般狠狠砸在我的后背!巨大的沖擊力推著我和我身下的丁鵬麒,兩人像滾地葫蘆一樣,翻滾著撞進旁邊一個稍深的彈坑里!濃烈的硝煙、嗆人的塵土和滾燙的泥漿瞬間將他們淹沒!
“噗——!”我眼前一黑,胸口劇痛,一口帶著鐵銹味的甜腥猛地涌上喉嚨,但是又被我死死咽了回去。五臟六腑仿佛都移了位。后背火辣辣的痛,肯定是被飛濺的彈片或碎石劃開了口子。
“咳咳…咳…娘咧…壓死俺了…”身下傳來丁鵬麒沉悶的咳嗽和呻吟,他掙扎著,巨大的身軀扭動,差點又把我掀翻出去。
我顧不上后背的劇痛和眩暈,猛地撐起身體,一把抓住丁鵬麒的衣領,對著他那張沾滿泥漿、兀自驚魂未定的臉嘶吼:“活著沒?!說話!”聲音沙啞得如同破鑼。
丁鵬麒被吼得一激靈,茫然地眨了眨眼,隨即感受到我抓著他衣領的手傳來的巨大力量和那份毫不掩飾的驚怒,一種劫后余生的巨大慶幸和后怕才猛地涌上來,他粗著嗓子,帶著劫后余生的哭腔:“沒…沒死!保潔哥!是…是你救了俺?那…那炮…”
“閉嘴!”我粗暴地打斷他,心臟還在胸腔里狂跳,像要從喉嚨里蹦出來。他迅速抬頭,透過彌漫的硝煙看向剛才的散兵坑。那里只剩下一個更大的、邊緣還冒著縷縷青煙的焦黑彈坑!剛才那個位置,已經徹底消失了!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差一點!只差一點!我和丁鵬麒,連同那個散兵坑,都會被那發精準的坦克炮轟成齏粉!
巨大的恐懼和重生的眩暈感尚未完全消散,但剛才那生死一線的撲救,又仿佛強行打通了某種淤塞的通道。前世無數破碎的、血淋淋的記憶碎片,如同被投入滾油的水滴,猛地炸裂開來!
潰退!無邊無際的潰退!我軍的士兵們像無頭蒼蠅般在泥濘的道路上奔逃,丟盔棄甲,互相踐踏!絕望的哭嚎,軍官徒勞的嘶吼,都被淹沒在日軍追擊的槍炮聲和飛機俯沖的尖嘯中…南京!那如同人間煉獄的城墻!火光映照下扭曲的獸行,冰冷的刺刀,絕望的奔逃…老班長田超超撲向手榴彈時決絕的回眸…丁鵬麒在長江冰冷的江水中,用身體堵住船艙破口時嘶吼的臉龐…自己后腦那灼熱的貫穿痛…黑暗…
這些碎片化的記憶,帶著強烈的情感沖擊——恐懼、絕望、不甘、刻骨的仇恨!它們并非有序的回放,而是如同燒紅的烙鐵,毫無規律地、狠狠地燙在意識的表層!每一次灼燙,都帶來一陣靈魂撕裂般的劇痛和眩暈!
“呃…”我痛苦地悶哼一聲,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陣陣發黑,汗水混著泥漿從額角滑落。他死死咬住牙關,指甲深深摳進身下冰冷的泥土里,試圖穩住這具因為記憶洪流沖擊而微微顫抖的身體。
就在這時,一段極其鮮明、極其尖銳的記憶碎片,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閃電,猛地刺穿了這混亂的洪流!
左翼!不是坦克正面碾壓的主攻方向!是左翼!靠近那片被炸塌了半邊的磚窯廢墟!時間…就是現在!或者…稍后一點點?就在所有人的注意力被正面碾壓而來的坦克和它那恐怖的炮火徹底吸引,神經繃緊到極限的瞬間!
前世,我們這個殘破的排,在經歷了坦克碾壓和炮火洗禮后,好不容易在連長,那個后來在撤退路上帶頭逃跑的混蛋的嘶吼下穩住了陣腳,用幾條人命勉強阻滯了坦克。就在大家以為能喘口氣的時候,一隊狡猾的日軍精銳步兵,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利用廢墟的掩護和彌漫的硝煙,從側面那個被炸塌的磚窯方向滲透進來!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捅進了我們毫無防備的側肋!刺刀在近距離瘋狂捅刺!槍口抵著胸膛開火!那是一場極其短暫卻無比血腥的屠殺!半個班的兄弟,就在我眼前,連像樣的抵抗都沒組織起來,就被瞬間打垮、屠戮殆盡!鮮血浸透了那片焦黑的廢墟!那個叫范彬彬的、總愛吹噓老家媳婦多俊的新兵,被三把刺刀同時釘在了斷墻上,眼睛瞪得老大…
那慘烈的畫面,那噴濺的溫熱鮮血,那絕望的哀嚎,此刻無比清晰地烙印在重生的我腦中!遠比眼前的坦克更讓我感到刺骨的寒意和急迫!
“不!不行!絕不能再發生!”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戰栗和巨大的恐懼瞬間壓倒了身體的眩暈!那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對再次目睹袍澤在自己眼前被屠戮的恐懼!是前世那刻骨銘心的無力感和悔恨在瘋狂燃燒!
“左翼!!”我猛地從彈坑里探出頭,不顧一切地朝著田超超和周圍殘存士兵的方向嘶聲咆哮!聲音因為極度的急迫和恐懼而撕裂變形,尖銳得如同垂死的夜梟!
“磚窯!!廢墟那邊!!”我揮舞著手臂,指向那片被硝煙籠罩、坍塌的磚窯方向,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劇烈顫抖著。“小鬼子!!滲透!!要上來了——!!!”
我這突如其來的、指向明確卻毫無征兆的嘶吼,在炮火轟鳴和坦克履帶碾壓的嘈雜戰場上,顯得如此突兀而詭異!
田超超正半跪在掩體后,試圖組織僅存的火力,用絕望的步槍和手榴彈遲滯那輛如同移動堡壘般的八九式坦克。坦克的機槍子彈如同潑水般掃射過來,打得他頭頂的沙袋噗噗作響,泥土飛濺。我那變了調的嘶吼穿透爆炸的間隙傳來,他下意識地扭頭看向我指的方向——那片被濃煙籠罩、死寂一片的磚窯廢墟。
“磚窯?”田超超渾濁的老眼里閃過一絲極度的困惑和懷疑。那邊地勢低洼,之前炮擊后塌了大半,看起來根本無路可走,怎么會有鬼子?這小子是被剛才的炮震傻了?還是被嚇破了膽,開始胡言亂語了?
旁邊一個滿臉血污的老兵正哆嗦著往漢陽造里壓子彈,聞聲也嗤笑一聲,聲音里充滿了疲憊和麻木:“他奶奶的,這新兵蛋子嚇尿了吧?那邊鬼影子都沒一個!凈他媽瞎叫喚!”
丁鵬麒剛從差點被坦克炮轟成渣的驚嚇中緩過點神,聽到我聲嘶力竭的吼叫,也茫然地看向那片廢墟,除了硝煙和斷壁殘垣,什么都看不到。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緊張地看著我那張因極度驚懼而扭曲的臉。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沒有人信他!沒有人!我看到了田超超眼中的懷疑,聽到了老兵語氣里的嘲諷!巨大的無力感瞬間攫住了我!歷史的慣性,如同冰冷的鐵鉗,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嚨!難道重生一次,依舊只能眼睜睜看著悲劇重演?看著那半個班的兄弟,再次走向那片死亡的廢墟?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幾乎要將我淹沒。那輛八九式坦克已經碾過了我們之前藏身的散兵坑位置,履帶將焦黑的泥土和殘留的肢體碎片深深卷入地下,繼續發出沉悶而恐怖的轟鳴,朝著陣地縱深碾壓過來,炮塔微微轉動,似乎在尋找下一個有價值的目標。機槍子彈像毒蛇的信子,不停地舔舐著陣地,壓制著殘兵們抬不起頭。
時間!沒有時間了!滲透的鬼子隨時可能發起致命一擊!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時刻,我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那片被硝煙籠罩的磚窯廢墟邊緣,幾塊看似隨意堆疊、沾滿泥漿的破碎青磚,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動了一下!那不是爆炸震動的余波!那是一種刻意的、帶著某種節奏的挪動!
緊接著,一縷極其黯淡的、幾乎融入硝煙的土黃色,在斷墻的陰影下一閃而逝!鋼盔!是鬼子那獨特的、帶著屁簾的九零式鋼盔的邊緣!
來了!他們來了!如同記憶中一樣!如同毒蛇出洞!
“隱蔽——!!!”我用盡全身的力氣,發出了比剛才更加凄厲、更加絕望的嘶吼!這一次,他的聲音里不僅僅是指示,更帶著一種先知目睹死亡降臨而無力阻止的巨大悲鳴!“左翼!磚窯!散兵坑!有鬼子!!!”
這一次的嘶吼,終于引起了田超超的警覺!他不是因為相信我,而是作為一個老兵油子,對戰場上任何一絲異常都保持著本能的警惕!那磚塊極其微小的挪動,那陰影下土黃色一閃而逝的瞬間,正好被我的嘶吼引導著,落入了田超超的視線!
田超超的瞳孔一瞬間收縮了一下!渾濁的眼睛里又瞬間爆射出駭人的兇光!那絕不是錯覺!那是活物!是敵人!
“操他姥姥!真有耗子!”田超超睚眥欲裂,所有的懷疑瞬間被拋到九霄云外!一股巨大的寒意和后怕瞬間席卷全身!如果剛才沒聽到那新兵蛋子的嘶吼,如果自己再遲疑一秒…后果不堪設想!
“右三!馮錦超!磚窯方向!給老子打!!”田超超如同被踩了尾巴的老狼,爆發出驚天的怒吼!他猛地調轉槍口,指向那片廢墟!幾乎與此同時!
“砰!砰!砰!”
三聲精準而急促的槍響,如同死神的點名,猛地從磚窯廢墟方向傳來!目標正是剛才嗤笑我的那個滿臉血污的老兵!
老兵臉上的嗤笑甚至還沒來得及完全凝固!他的身體猛地一震,胸口、脖子、額頭幾乎同時爆開三朵刺目的血花!巨大的沖擊力將他整個人打得向后仰倒,手中的漢陽造脫手飛出,掉落在泥濘中。他張著嘴,眼中還殘留著一絲茫然和未散的嘲弄,生命的光彩已然徹底熄滅。
“噗通!”尸體沉重地砸在泥水里,濺起一片污濁的血泥。
死亡!如此突然!如此冷酷!就在眼前!
這血腥的一幕,如同重錘,狠狠砸在,還在陣地上的每一個殘存士兵的心上!也徹底印證了我那看似瘋狂的嘶吼!
“打!!打!打!快打!射擊!”田超超此時的咆哮聲中已經帶出了一絲絲的血沫!隨后他手中的中正式步槍率先噴吐出憤怒的火焰!子彈狠狠朝著那片剛剛冒出槍口焰的位置而去!
“噠噠噠——!”田超超旁邊那名陣地上唯一還幸存的機槍手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和炮擊的瞬間死亡徹底激怒了!他紅著眼睛,操起那挺沾滿泥漿的捷克式輕機槍,朝著磚窯廢墟的方向瘋狂掃射!密集的彈雨潑灑過去,打得斷墻碎石亂飛!
捷克式機槍那瘋狂的掃射聲讓丁鵬麒也瞬間反應了過來!一時間巨大的憤怒沖上了頭頂,壓倒了內心深處的那種此前視覺所帶來的恐懼!他猛地抓起身邊一支犧牲戰友所留下的步槍,甚至忘了上刺刀,就學著老兵的樣子,笨拙卻用力地拉動著槍栓,朝著那片廢墟拼命扣動扳機!“小鬼子!我操你祖宗!”他怒吼著,聲音因為激動而破音。
我死死趴在彈坑邊緣,胸膛劇烈起伏,后背早已被冷汗和泥漿所濕透,火辣辣的傷口此刻也顧及不上了。我死死盯著那片廢墟。那三個精準的點射之后,預想中如同潮水般的猛烈滲透并沒有立刻發生。只有零星的還擊槍聲響起,顯然對方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火力壓制和暴露打亂了節奏。
我救下了!我至少救下了原本會被第一時間點射掉的那半個班里的其他人!那場本該發生的血腥屠殺,被我硬生生的給打斷了!
一股混雜著巨大后怕、慶幸和一絲絲微弱成就感的復雜情緒涌上了我的心頭。但這點情緒瞬間就被更沉重的現實壓垮。正面的八九式坦克依舊在步步緊逼!履帶的轟鳴如同死神的鼓點!而左翼的滲透威脅只是被暫時遏制,并未解除!那些狡猾的鬼子步兵,肯定還在廢墟的掩護下伺機而動!
更大的危機,如同濃重的烏云,沉甸甸地壓在八字橋這片焦灼的陣地之上。冰冷的泥漿浸透了我的軍裝,緊貼在皮膚上,帶來刺骨的寒意。我劇烈地喘息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硝煙和血腥的顆粒,刮擦著灼痛的喉嚨。后背被彈片或碎石劃開的傷口,在剛才不顧一切的撲救和嘶吼中再次崩裂,火辣辣的痛感混合著濕冷的泥水,不斷刺激著我的大腦神經,提醒著我現實的殘酷。
丁鵬麒打光了槍膛里的子彈后,手忙腳亂地摸索著身上和一旁的子彈袋,巨大的手掌因為緊張和憤怒而微微顫抖,銅制的子彈好幾次從他沾滿泥污的手指間滑落。他一邊笨拙地壓著子彈,一邊帶著哭腔嘶吼:“狗日的!狗日的鬼子!兄弟們…兄弟們都…”
“閉嘴!壓你的子彈!”田超超頭也不回地厲聲呵斥,他手中的中正式步槍沉穩地吐出一發又一發子彈,壓制著廢墟方向可能的反撲。渾濁的老眼如同鷹隼,死死盯著那片硝煙彌漫的死亡區域,眼角卻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這么多的兄弟,還有好幾個剛剛補充進來的新兵,就這么沒了。剛剛如果不是那個叫陳保潔的新兵…田超超不敢想下去。
捷克式輕機槍的咆哮短暫地停歇了,換彈匣的間隙,戰場的聲音瞬間被另一種恐怖的轟鳴填滿。
“轟——!”
八九式坦克那門57毫米短管炮再次發出怒吼!這一次,炮彈帶著刺耳的尖嘯,狠狠砸在陣地后方幾十米處的一個臨時堆放的彈藥箱附近!
“轟隆——!!!”
震耳欲聾的殉爆!一團巨大的、夾雜著烈焰和濃煙的橘紅色火球騰空而起!破碎的木箱、扭曲的金屬零件、還有…人體的殘肢斷臂…被狂暴的氣浪瞬間高高拋起,如同下了一場血腥的雨!灼熱的氣浪夾雜著彈片和碎石,如同無數把燒紅的剃刀橫掃過來!
“臥倒——!”我嘶吼著,本能地縮回彈坑深處,死死抱住頭。
“噗噗噗噗…”無數細碎而致命的破片和石子如同冰雹般砸落在周圍的泥土和沙袋上,發出密集的悶響。幾塊滾燙的、帶著焦糊味的金屬碎片甚至濺落在我腳邊,發出滋滋的聲音。
氣浪過后,陣地上響起一片壓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咳嗽。剛才彈藥殉爆的位置,已然變成一個冒著滾滾黑煙和火焰的巨大彈坑,周圍一片狼藉,焦黑一片。殘存的士兵人數,肉眼可見地又少了一截。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在這個緊張而又致命的時刻,再一次緊緊的纏繞在了這段殘破陣地上的,每個人的心頭。
“班長!沒…沒彈藥了!鬼子跟著坦克沖上來了!”機槍手馮錦超,帶著哭腔的聲音傳來,他徒勞地拍打著那挺打空了彈匣的捷克式。廢墟方向的日軍似乎也察覺到了這邊火力的減弱,幾聲三八式步槍特有的清脆槍響再次劃破硝煙,子彈啾啾地打在掩體附近,濺起一蓬蓬泥土。
正面是步步緊逼的鋼鐵巨獸,側面是毒蛇般窺伺的精銳步兵,彈藥告罄,傷亡慘重…八字橋陣地,這塊淞滬會戰首日就浸透了鮮血的焦土,正像一個巨大的、正在合攏的絞肉機,要將他們這些微不足道的,被上峰臨時受命釘在這塊陣地上的“釘子”,徹底碾碎、吞噬!
我趴在冰冷的泥水里,指甲深深摳進身下黏膩的泥土。前世的潰敗和死亡如同冰冷的陰影,再次籠罩下來。重生的先知,在這殘酷的戰場景象和巨大的歷史慣性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和無力。我改變了另外幾個士兵瞬間死亡的命運,卻似乎無法撼動這整個陣地即將崩潰的結局!
難道…重來一次,還是逃不過成為炮灰的命運?還是要在潰退的路上憋屈地死去?
不!重生之后的那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不甘和刻骨的仇恨,如同巖漿般猛地沖垮了我內心中那絕望的堤壩!前世憋屈死在撤退路上的那一幕,像燒紅的烙鐵燙在記憶里!我不要!我絕不要重蹈覆轍!
“干死丫的…”我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如同野獸磨牙般的嘶鳴,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那輛囂張的八九式坦克,又猛地掃向那片潛藏著致命毒蛇的磚窯廢墟。“草泥馬的小鬼子,老子這把不當炮灰了!老子要當捅進你們心臟的刀子!一顆拔不掉、咽不下、讓你們日夜流血的尖刀!”
這無聲的誓言,在震耳欲聾的炮火和死亡的陰影下,顯得如此微弱,卻又帶著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重生后的我顯得更加的無所畏懼和膽大包天。我猛地扭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住離他幾米遠、同樣被壓制在掩體后的田超超,嘶啞的嗓子如同破鑼:
“班長!手榴彈!給我集束手榴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