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賬冊浮現暗涌
- 大宋:朝堂太吵,我想去種地
- 聽日尋
- 2415字
- 2025-08-09 09:00:00
次日一早,天光尚灰,市易務的署門已開。春寒未退,臺階上還殘著昨夜的潮氣,踏上去微微打滑。
門吏認得李知禾,躬身施禮,將他引至計賬房。
計賬房在二層廊下,窗牖向東,紙窗透出一層漠漠光。屋內擺了四列長案,案上堆滿了青藤線裝的簿冊,書背以朱砂抹題,標著“酒曲出納日計”“綾羅綢緞交易會簿”“牙帖回簿”“腰牌核驗錄”等字樣。幾名繕寫吏正俯身抄錄,紙上沙沙作響。
“先把近三月‘酒曲’‘綢緞’兩門的會計簿、牙人抽分簿和回票底本都取來?!崩钪堂撓峦馀?,隨手搭在椅背上,不緊不慢開口。
值房的小吏應聲而去。片刻,案上就堆了厚厚一摞。
李知禾不急著翻,他先看封面上的年份、月份、主事簽押、庫子押花是否齊全,其次看頁角是否印有“市易務關防”的橢圓印,淡褪處露出紙纖維里的朱色,確系舊印。他再抽出其間一冊“酒曲出納日計”,翻到熙寧六年二月至三月的頁眉,眼神慢慢凝住。
日計簿的格式甚為規整:年月日、品名、數量、價銀、牙人名、腰牌編號、抽分比率、簽押、回票號,每一欄都各有一行。
二月初七,“酒曲四十壇,價銀一百六十緡,牙人劉七,腰牌乙亥三四九,抽分一分”;到了二月十八,“酒曲五十壇,價銀二百緡,仍劉七,抽分忽作五分”;再往后,二月廿六、廿八,三月初三、初十,凡涉劉七經手,抽分一律“百分之五”。
他又抽一冊“綾羅綢緞交易會簿”,記法相類,唯品名改為“淮綾、蜀錦、杭綢”,抽分一欄,同樣多處寫著“五分”。
這一行字在行間像釘子一樣扎眼。
市易法明文:牙人抽分不得過一分,契尾須明載,市易務留底。紙面上的“五分”,既是墨痕,也是破綻。
“把對應的‘牙帖回簿’和各筆交易的回票底本也取來?!彼涯抗饴湓凇叭鲁跏蹦且恍?,語氣平平。
掌回票的小吏把一個木匣搬來,匣中按日碼放著回票,票面以小楷寫明“某月某日某貨某價”,下印牙人花押與市易務小印。
李知禾抽出“初十”的一沓,順手點數。數量、價銀、腰牌編號都與日計相合,唯“抽分”一欄只寫“照例抽一”。他目光一頓,再翻“初三”“廿八”,皆如是。賬上寫“五分”,票面卻稱“一分”。
“你們抽分的明細附件呢?比如當日‘特殊成本’的條貼、提舉批注的札子、計會回文……都該附在回票后?!彼麤]抬頭,手卻敲了敲案面。
小吏受了驚,站得更直,嘴里“是、是”兩聲,匆匆尋去。
尋了半盞茶工夫,只捧回兩紙薄薄的條子,紙面墨跡新,題作“因貨路不靖、舟腳加價,暫照五分抽計”,末尾一行寫著“呂嘉問特批”,落款是一枚“呂”字私印,旁邊蓋了個小小的“務印”。
李知禾把兩紙湊近了看,紙張與簿冊不同,是新制開化紙,纖維均勻;“特批”二字墨色較重,筆意不似長年批札的老手,倒像是臨時執筆的小吏寫就。
他將紙背對著窗光,紙心不見透印的舊影,顯然非同日之物。又把印章處輕輕摸了一下,印泥厚重,浮起鼓包,顯是近印。
“這兩紙,附的只是三月初三與初十。二月間四筆,三月還有兩筆,何在?”他抬眼看人。
掌簿的小吏陪笑:“回御史,那幾張……當日忙亂,想是夾到別處。晚些找找,當能找著?!?
“忙亂?”李知禾把日計簿、回票、條貼并在一處,指尖輕輕點了點,“一個月連著四次超格抽分,且皆出于一人之手,若非‘常事’,你們何至‘忙亂’到忘了附黏。”
小吏臉上掛不住笑,眼神卻并不驚惶,反像是見慣不怪。
他支吾了兩句,硬著頭皮道:“……都是呂提舉有‘特批’的。畢竟今年雨水遲,南市舟腳貴,牙人也難做,添些‘特殊成本’,好歹得有人認。”
李知禾沒有立刻駁。他將“綾羅綢緞交易會簿”翻回二月,指著“蜀錦二十疋,價銀八十緡,抽分五分”那行,淡淡問:“舟腳貴,關酒曲何事;絲綢貴,關牙人何事?!厥獬杀尽瑧{什么落在抽分上,而不入貨價?”
小吏張了張嘴,一時說不出話來。旁側抄寫的小吏見勢不妙,干脆裝作沒聽見,只埋頭寫字,筆尖嘶嘶。
李知禾合上簿冊,重新按順序排好。
他知道三司的賬法,凡涉“變價”“加分”,必當有“三聯”。
一曰提舉批札,二曰計會回文,三曰牙帖變更。
如今“批札”兩紙,字跡悖異,印色太新;“計會回文”不見,“牙帖變更”亦無。賬簿、票據、附件之間,本應三證相符,此刻卻處處斷線。
“把‘腰牌核驗錄’也取來。”他不抬聲,只是把右手伸出,像是在接一件早該到手的東西。
“是?!闭其浀男±羧硪槐颈〔?。上記“甲乙丙丁諸牌”,每一牌皆有“年度、編號、領牌人、所調貨色、考核評語”諸項。
李知禾翻到“乙亥”條,找“三四九”。此牌為“劉七”,備注一欄寫著“持牌年久,前評‘可’,今評‘良’”。后面“所調貨色”欄,酒曲外,竟又添了“綾羅綢緞”。
他的眼神沉下去。
“牙人本以近行近業為度。酒曲乃釀家貨,綾羅綢緞系南北織行,跨業調貨,不合定例。誰在評核時增了這一項?”
值房的小吏不敢答,只把眼神往門口瞟。
門外腳步響,有人咳了一聲。
一個年紀稍長的吏目推門入內,衣袍整潔,腰系小印包,顯是此房執掌。
他抱拳施禮:“御史不必為一兩項添錄大動肝火。市面貨道,本就通融,跨業調貨,亦是權宜。”
“權宜之計,可以‘變價’、可以‘改證’,皆須有據有文。”李知禾看了他一眼,“你這‘權宜’,只有藉口,沒有憑牒。”
吏目笑不達眼,口氣卻仍謙恭:“御史剛從定州來,不知京中事務繁雜,若處處拘泥,未免誤事。呂提舉有口諭,凡南市貨路不靖之時,抽分得加,以慰牙人辛勞。此處正合我務舊例。”
“口諭?!崩钪贪选翱凇弊忠У煤茌p,“我只認札子。”
他把“初十”那紙“特批”挑出,放到了吏目面前:“此紙‘呂’字私印,印泥過厚;旁邊‘務印’小印,與簿冊上所用公印花紋不合,少一圈如意邊。你是此房執掌,看一眼便知?!?
吏目的目光閃了一瞬。他伸手拿起紙,但手指卻懸著未落,過了半晌才放下:“御史目力不凡。此處……的確印章與舊例略異。但既有提舉批字,即便章樣不一,也不妨據此行事?!?
“章樣不一,是大事?!崩钪虥]有提高聲調,“更何況,抽分由一分增至五分,三月連行六次,皆一人經手。你說‘略異’,我說‘習以為?!??!?
計賬房里一時靜了下去,只聽得窗紙后的風痕摩挲。
遠處傳來門鼓聲,報著巳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