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禾命人將賬冊鎖入庫房，隨后才緩步前往偏廳。

堂中茶香裊裊，炭爐尚溫。

程允恭坐于榻旁，捧盞而飲，神色卻不甚安寧。

陳知容靠著一側拐杖，雖揀了最靠窗的位置而坐，背脊卻不自覺微僵。

“本官打擾二位清坐了。”李知禾拱手含笑，隨后正色道，“審案不在審得快，而在審得穩。先前捕得張老三，本是情急之下的權宜之計，如今賬冊在手，供詞已得，卻還需堂上細辨。”

他目光掃過二人，語氣平緩：“程知州主持定州事務多年，今日之事，想必也想還定州一個公道；陳知縣更是當事之人，若真問心無愧，自應主動配合。”

“御史所言有理。”程允恭略點其頭，目光卻有些閃避，不置可否。

陳知容神情未變，只微微一笑：“下官自然愿配合御史查明真相，清者自清，濁者自濁。”

李知禾不語，只輕輕點頭。

片刻后，堂鼓三聲擂響，縣衙中堂再度升堂。

李知禾端坐公案之后，身著御史緋袍，面容沉靜如水，視線落在堂下跪著的張老三與陳氏身上。

張老三面色煞白，手腳發抖，身旁的陳氏咬唇低頭，眼中卻不見慌張，只是一派沉默。

程允恭在側，雖為知州，此刻卻也不便坐主位。

“張老三。”李知禾開口，聲音平穩中帶著幾分冷厲，“你是衙門弓手，卻在施行青苗法期間，擅自脅迫百姓借貸，還侵吞田地、鋪面，賬冊俱在，可有何話說？”

張老三抖了抖，垂首哽咽道：“回李御史……小人罪該萬死，但小人從未敢擅作主張，都是……都是陳知縣親口吩咐的啊！”

此言一出，大堂內氣氛頓時緊繃幾分。

陳知容站于階側，雙手扶著拐杖，神色依舊沉穩，只是眉頭微蹙，冷聲道：“張老三，你若想保命，也莫要信口開河。你我之間何曾有過私下勾連？”

“我、我怎敢誣陷知縣？”張老三咬牙，猛地抬頭，目光中已帶幾分豁出去的狠勁，“當初在青苗貸催辦之前，是知縣親自喚我去后堂，說今年朝廷壓力大，催貸要緊，‘誰借得多、誰收得快，誰就是有功之人’。還說……還說借貸之后，‘所獲田地、銀糧，可暫存私賬，日后再分’。”

說到此處，他低頭又磕了幾個頭，砰砰作響：“我不過是個鄉間弓手，哪敢抗命？御史明察，小人真是從犯！”

李知禾轉而看向陳知容：“陳知縣，他這話你怎么看？”

陳知容眉頭皺緊，語氣如舊：“御史明鑒。張老三是我妹夫不假，但這兩年政務繁忙，我素少與其來往。他之所為，我未必全知。況且賬冊之中，雖有我名，但民間造訛之事并不少，何況我妹妹與我素有齟齬，想來也許是內外勾結，意圖中傷于我。”

李知禾不動聲色：“內外勾結？你是說，張老三與自己的妻子，編造出這滿冊假賬，只為構陷你一人？”

“天下荒唐之事，并非沒有。”陳知容回得冷靜，卻也難掩語中破綻。

這時，陳氏在官媒陪同下抬起頭，陳述由官媒記錄。

“各位官爺”她緩緩道，“妾身知夫君性急，行事莽撞，所為或有不妥……但妾身可以擔保，賬冊確是他親自藏于后灶，我亦曾勸他收斂，切莫貪墨，以免誤己誤人。”

她頓了頓，目光掠過跪在地上的張老三，眼中有怨、有怒，亦有幾分憐惜：

“妾身雖為陳知縣之妹，卻并未曾與哥哥有私下往來，早些年兄妹失和，至今已多年未見。此事……斷無構陷之意。”

李知禾目光一凝，道：“陳氏，你是張老三之妻，也是陳知縣胞妹。你可知，夫君敢如此肆無忌憚行事，是否曾因你兄長暗中授意，或默許縱容？”

陳氏垂下眼簾，語聲平靜：“妾身不曾聽夫君提及哥哥的授意。至于官中之事，妾身不敢妄言，但若要妾身以一句空言指證兄長，妾身萬萬不能。”

她抬眸，神色堅毅：

“妾身護夫非為包庇，只是不愿污人清白。若夫君真有罪，當依法定責；可妾身既未曾親見哥哥涉案，更不愿因兄妹之名，誤導御史判斷。”

這番話說得情理分明，既護住丈夫，又未誣陷親兄，反倒顯出一份冷靜與骨氣。

程允恭聽罷，微微頷首，低聲道：“此女倒也識大體。”

李知禾卻不置可否，只將手中氣拍輕輕一頓，冷聲道：

“陳氏，你既為證人，所言將一一記入案卷。待提舉常平司核對，若查明有人在你兄長授意下徇私謀利，那時再來定奪。”

“張老三。”

“在！”

“你既已供出所知，今日暫押衙后，擇日復審。若敢翻供，或故意引錯方向，本官定罪加一等！”

張老三瑟瑟發抖，只得應聲：“小人……小人不敢。”

待張老三和陳氏雙雙被押下，堂內只余三人。

李知禾緩緩起身，拂了拂袖子上的灰塵，走下階前，站到陳知容和程允恭面前。

“二位。”

他語氣不急不緩，仿佛方才的審訊只是個小小插曲：“此案牽涉賬冊、官員與新法推行，非同小可。我已將今日所得線索，連同賬冊副錄一并寫成奏疏，派人日夜兼程送往京中。”

他頓了頓，淡淡一笑：

“過幾日，朝廷必會派專員前來核對冊目真偽，查明此案始末。”

陳知容面色一僵，強作鎮定：“御史……未免太急了些？此案尚未審結，若貿然上報，豈不使我望都聲譽……受損？”

“聲譽？”李知禾似笑非笑，“一紙賬冊，尚可虛造；百姓口碑，豈能偽飾？朝廷若因‘聲譽’二字而不察實情，那這法不如不施，這官不如不設。”

“況且。”他收了笑意，語氣微冷，“張老三之事尚未徹查清楚，你身為縣令，本案關鍵人物，理當全程配合。自今日起，便請你留駐縣衙，不得私自回府，你若再摔一跤，傷了腿骨，那可就耽誤大事了。”

陳知容臉皮抽搐了一下，嘴角動了動，終究未敢反駁。

李知禾轉頭看向程允恭：“程知州，此案事涉重大，縣衙保管的賬冊與物證需嚴加看守。我信不過陳知縣身邊的人，就勞你調派幾位親信駐在縣衙各處，晝夜輪值，不得有誤。”

程允恭略顯遲疑，但旋即頷首：“這是本官分內之事，自當照辦。”

李知禾拱了拱手：“那就多謝程知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