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漸起，望都縣城的街巷上飄起零星炊煙，空氣中裹著淡淡的豆秸和糠麩氣味。

李知禾踱步回到縣衙時，天光剛泛出暮意。

他身后老馬和二黑默不作聲地跟著，三人穿過外院長廊，腳步踏在青磚上，帶起一層薄塵。

正廳內燈影初亮，廳前幾匹馬已系在柱下，鞍下塵跡猶新，顯然方才才歸。

李知禾邁步入內，果然看見程允恭和陳知容二人已先一步回來，正各自坐在廳邊，手中茶盞裊裊升起熱氣，一派閑適。

“程知州，”李知禾停在堂中，語氣淡淡，“今日去了鄉下，可看出什么來了？”

程允恭抬眼瞥他，心中暗道：還能看出什么？田頭種得好，村里也干凈，百姓見了官吏點頭哈腰，還能挑出什么毛病不成？

面上卻擺出公事公辦的正經模樣，朗聲道：“實地看來，青苗之法施行頗順。所見三村村貌整潔，鄉人勤作，聽聞往年饑饉難捱，如今貸得種糧，收成穩定，日子好過了許多。”

李知禾“哦”了一聲，不置可否。

他側頭看向陳知容，只見對方衣襟未亂，神情自若，手中輕輕晃著茶湯，仿佛今日走的不是鄉間田路，而是洛陽東市。

“陳知縣辛苦。”李知禾輕輕一句，帶了幾分譏諷意味。

陳知容卻不動聲色，只略作一揖，笑道：“為國施法，分內之事，不敢言苦。”

李知禾負手踱了兩步，忽而似笑非笑地道：

“我今日也沒閑著。”

程允恭挑眉，笑問：“哦？李御史不是說要探望舊友么？莫非……訪友之余，還發現了什么線索？”

李知禾不緊不慢地開口：“有人在街上塞給我一張紙，說縣中有個小吏叫張老三，這幾年家中驟富，添了三畝良田、兩間鋪面，市面傳得沸沸揚揚，并且此人專門代縣衙催收青苗貸。”

話音落地，廳中微頓。

陳知容正舉盞欲飲，聞言手中一震，茶水微灑在衣襟，他卻強作鎮定：“張老三……是弓手出身，平日跟著捕役跑腿，不掌實權。李御史這消息，可有實證？”

“實證？”李知禾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我又不是提點刑獄的，哪來什么實證，只是收到線索，特來請陳知縣協助核查。”

陳知容抿唇，又問：“那人證呢？”

“舉報人是個下館的小掌柜，聽說張老三前月來收賬時，用鞭子抽了他兩下，還放狠話。那人怕報復，早被我遣回家中避風頭去了。”李知禾語氣輕淡。

陳知容眉心微蹙：“……既無實證，又無人證，此時貿然抓人，只怕……”

李知禾拂袖打斷，語氣不動聲色：“本官又未說要抓他，調幾名衙役，去他家查查私產，看看那鋪面是不是巧合間得的，糧鋪可有銀賬往來。若真是清白之身，查過便罷，知縣難道怕冤枉好人？”

他說著，斜睨程允恭一眼。

程允恭立時會意，咳了一聲，笑道：“陳知縣不必多慮。李御史既有線索，那就走上一趟。只是查驗而已，又非鎖人入獄。”

陳知容面色凝了凝，只得低頭拱手：“既然如此，下官便命人安排。”

他轉頭喚來值房吏員，低聲吩咐幾句，廳后立刻應聲跑出幾名衙役，腰挎腰刀，持杖整裝。

但就在一名年紀較長的衙役悄然后退，欲從偏門溜出時，老馬眼疾手快，一步跨出，擋住去路：“這位大哥，走這么急，是尿急還是消息急？”

那衙役登時臉色煞白，支吾道：“我……我去取文牒……”

李知禾淡淡開口：“這張老三，名聲遠揚。若他知道要查他家了，怕是早把罪證藏起來了。”

他轉頭看向陳知容，神情平靜：“陳知縣，這文牒不用也可以吧。”

陳知容臉色僵硬，片刻后點了點頭：“……不用取文牒了。”

李知禾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就煩勞諸位，趁天未黑，走一趟張老三的宅子。”

他負手而立，目光一掃堂上眾人，神情云淡風輕，卻透著一股無聲的壓力。

黃昏時分，望都縣西南角的巷道口，一行人停在一處青磚黛瓦的宅門前。

高門寬檐，兩扇朱漆大門緊閉，門前一對石獅子牙齒都刻得逼真，墻角還有一尊香灰未散的門神像。

“張老三，一個縣中弓手，竟住得這般氣派。”李知禾負手而立，眉梢微挑，語氣不輕不重，卻清晰傳入眾人耳中。

陳知容臉上擠出一絲笑，比日頭下的油光還假：“李御史……現在就動手？”

李知禾沒有立刻回話，而是抬眼向四下望了一圈。

街口處，一道熟悉的身影倚在菜攤后，正是王回。

兩人目光交匯，王回微不可察地頷首。

李知禾眼中冷光一閃，隨即朗聲道：“張老三，身為縣吏，倚權仗勢，涉嫌侵占民田、強貸壓民，即日起查封其田產鋪面，待查實后依法定罪！”

他聲音洪亮，像是一顆石子投入死水，頓時激起四面震蕩。

圍觀的百姓愣了片刻，隨即炸開了鍋：

“張老三？就是那個催貸的張老三？！”

“我舅家那畝地，就是他逼著寫押賣的！”

“聽說他小舅子是陳知縣……”

人群嘩然，指指點點，激憤與疑惑交織，像是被驟然撕開的紗幕，終于露出藏在下面的瘡口。

程允恭站在一旁，皺著眉道：“李御史，你不是說，查這事要‘不動聲色’、免得打草驚蛇……”

李知禾沒搭理他，轉頭對一名衙役吩咐道：“去叫門。”

那衙役應了一聲，舉起木棰“咚咚”敲門，敲得門板震響。

沒多久，門后傳來腳步聲，吱呀一響，一個身著粗布裙衫的婦人推開了門。

她三十上下，眉眼間帶著一絲慌張，一眼瞧見門外官服成排、氣勢洶洶，頓時愣在門檻上，嘴唇微張，像是忘了怎么說話。

李知禾上前一步，語氣平和卻不容置疑：“你是張老三的妻子？他可在家？”

那婦人剛點了下頭，卻余光一掃，忽然瞥見陳知容站在隊伍后側，正面無表情地朝她微微搖了搖頭。

那眼神冷得像是臘月冰水，婦人登時一哆嗦，張口改口：“不……不在……他一早出門了，說是去南邊地里……”

李知禾不動聲色，輕輕一笑：“沒關系。我們可以等。”

他轉頭看向幾名衙役，語氣平靜：“進院搜查。”

幾名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究不敢違抗御史命令，只得硬著頭皮跨過門檻，推開院門沖了進去。

宅內頓時雞飛狗跳，一只肥鵝受驚撲扇著翅膀躥出柴房，驚叫連連。

李知禾卻沒跟進去，而是抬手示意老馬與二黑，三人繞過主巷，順著側墻轉到宅子后頭。

“張老三若真在家，多半要從后門溜。”他低聲道。

話音剛落，果不其然，后門輕輕一響，門縫中探出一個腦袋，胡亂掃了一眼。

李知禾躡步靠近，站到他視線邊緣，冷不防低聲問：“張老三？”

那人一愣，下意識回道：“你誰啊？”

話音未落，就見對方露出一個詭異的笑：“拿下。”

老馬和二黑早已候在兩側，如同猛虎出籠，一左一右猛撲上去。

那人連掙扎都沒來得及，就被擰著胳膊按倒在地，三下五除二地五花大綁，綁得結實無比。

“你們……你們敢綁我！我是……嗚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