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時將近，天光大亮。

水田里，大片稻穗被均勻地裹上了厚厚一層泥漿，一夜的風干后已經成了淺灰色的殼。

陳縱站在自家田埂高處，目光沉靜。

李老漢蹲在一旁，手里緊緊攥著浸了油的艾草束和火石火鐮，雖有不安，但看著東家沉穩的姿態，也勉力鎮定。

陳長平緊挨著父親站著，小臉上帶著緊張，小拳頭攥得緊緊的。

眼見時辰差不多了，天上也沒半點跡象，村民們議論紛紛。

“陳縱家的，你確定是今天巳時？這都啥時候了，連個蝗蟲腿都沒見著！”

佃戶張二柱最先忍不住出聲，語氣不悅。

“是啊，里正叔，這消息到底準不準？別是虛驚一場，咱們這稻子……”

另一戶人家也開口，語氣里滿是懷疑。

李老漢站在陳縱身邊，也是眉頭緊鎖，汗水順著溝壑縱橫的臉頰流下。

他看看天，又看看神色沉凝的陳縱，嘴唇動了動，終究沒說出質疑的話，只是低聲道：“東家，這……”

陳縱沒有回應任何質疑，耳旁的質疑和嘈雜他皆是置若罔聞。

“我看多半是弄錯了……這泥巴裹的，稻子也要悶壞了。”

“走了走了，回家看看娃！”

有人嘟囔著，轉身欲離。

里正嘆了口氣，煙袋鍋子抽得“滋滋”響：“縱娃，要是真沒蝗蟲，你這草席、艾草可白費了。”

“白費也值，總比蝗災來了哭強。”

陳縱雖然嘴上這么說，但他心里明白，這些努力就沒有無用功。

田埂上的人群開始松動，不少人唉聲嘆氣，搖著頭，扛著農具準備離開。

就在人群散去大半，留下的也人心浮動之際。

風向驟變，原本吹向東南的風，猛地轉成了西北風，卷著一股腥氣。

像曬焦的魚干，又像死在田埂上的青蛙。

李老漢還沒反應過來，就聽見“嗡嗡嗡”的響傳來聲，抬頭望去，西北方的天空突然黑了一塊，黑壓壓的正往這邊壓過來。

“蝗、蝗蟲！”有個村民尖叫起來，手里的鋤頭“當啷”掉在地上。

里正的煙袋鍋子掉在腳邊，火星子燒著了他的褲腳：“快、快躲！”

“躲什么？”陳縱抄起腳邊的火把，“點艾草堆。”

李老漢條件反射般擦亮火石，火苗驟起，點燃油艾。

辛辣濃煙沖天騰起，田埂邊數個艾草堆幾乎同時被引燃。

呼！呼！呼！

數道灰白煙柱升騰，刺鼻氣息彌漫四野！

“別愣著！趕鴨子！把鴨子都趕進田里！快！”

昨夜，陳縱就讓王素梅將自家養的幾十只鴨子圈在了離稻田最近的空地。

陳長平和幾個佃戶慌忙地沖向鴨圈，手忙腳亂地打開柵欄，揮舞著竹竿，將嘎嘎亂叫的鴨群往稻田里趕。

“嘎嘎嘎——！”

“嘎啊——！”

數十只鴨子瘋狂涌出棚門，拍翅嘎叫，直撲入稻田。

轉眼間，蝗蟲的先頭部隊就已經蜂擁而至，數不勝數的蝗蟲落在田埂上、漁網上、稻葉上。

那啃咬稻葉的聲音匯聚在一起，沙沙作響，聽得人頭皮發麻。

“拍！用衣服抽！用樹枝打！別讓它們落下！”

陳縱再次大吼，他第一個沖下田埂，脫下身上的粗布外衫，雙手抓住衣襟，對著落在稻叢間的蝗蟲抽去。

每一次抽打，都有一片蝗蟲被打落。

下意識沉浸在恐懼中的村民們，被陳縱的吼聲驚醒。

“快！照陳縱說的做！”

“抽它們！別讓它們禍害莊稼！”

留下的人，無論男女老少，全都抄起手邊一切能用得上的東西。

脫下的衣服，帶來的扁擔，隨手折下的樹枝，甚至直接脫下草鞋，沖進自家或鄰居家的稻田。

田埂上，艾草煙彌漫，刺鼻的藥味讓許多飛行的蝗蟲本能地避讓。

稻田里，幾十只鴨子成了最興奮的，它們嘎嘎叫著，不斷啄食著落在稻叢里、泥水中的蝗蟲，大快朵頤，效率驚人。

村民們則是最后一道防線，奮力拍打，成了一道移動的“人墻”。

眾人與蝗蟲就這樣糾纏在一起。

直到過了將近半個時辰，那鋪天蓋地的嗡鳴才緩緩退卻。

日頭重新顯露，照著遍地狼藉。

陳縱抹去臉上汗水與泥點，連忙看向自家的稻田。

外圍的草席漁網處處破損，上面掛滿了蟲尸斷肢，稻稈也有折斷倒伏，不少葉片被啃食出大大小小的缺口。

損失清晰可見。

艾草灰燼散落田間，余煙裊裊。

吃飽的鴨群已歸攏水邊，悠閑地梳理著羽毛，發出滿足的“嘎嘎”聲。

總體望去，雖傷痕累累，但青黃之色仍覆蓋著大半田地，損失估摸著不過二三成。

“東家……東家！”

李老漢跌撞而來，聲音因激動而哽咽，手指顫抖。

“成了！真成了！稻子就傷了些枝葉啊！”

陳縱緊繃的唇角終于松弛，露出一抹疲憊卻如釋重負的笑意。

他重重頷首：“嗯，莖稈無損便好。”

陳長平丟下樹枝，撲過來抱住父親，小臉滿是泥汗，卻興奮得兩眼放光：“爹！蟲子沒吃掉我們的糧食！”

此時，田埂上腳步聲紛亂。

里正和一眾村民陸續返回各自的田邊。

眾人臉上混雜著劫后余生的疲憊、慶幸，以及不同程度的肉痛。

多數村民的田地里，景象雖比陳家慘淡許多。

稻葉被啃噬得如同破爛的篩子，原本飽滿的穗頭變得稀疏殘缺，不少地方露出了光禿禿的稈莖。

一眼看去約莫損失了四五成收成。

但他們臉上除了心疼，更多是慶幸。

“老天爺！虧得聽了招呼，點了煙，揮了棍子！”

有人拍著大腿，看著自家的稻子，聲音帶著后怕。

“要是啥也不干，怕是連這五成都保不住，你看要是像那邊……”

他努嘴指向村西頭幾塊光景格外慘淡，幾乎被啃禿的零星田地。

那是幾戶昨日完全未聽勸，甚至嘲笑陳縱“瞎折騰”的人家。

此刻，那幾戶人正癱坐在田埂上，捶胸頓足，哭嚎不止，顯然是顆粒無存了。

“是啊，是啊！多虧了里正和陳老弟提醒！”

“這煙熏火燎棍子打的，好歹保住了一半口糧！”

“鴨子也吃了不少，可惜我家養的少……”

慶幸的議論聲在人群中響起，大家互相看著對方田里的損失，雖有比較，但更多是同病相憐的慶幸。

畢竟比起那幾家寸草不留的，已是天壤之別。

里正看著陳家田里的景象，又回頭望了望自家那損失了約莫四成的田地，眼神復雜。

他走到陳縱面前，聲音嘶啞干澀：“陳老弟，若非你洞察先機，又身先士卒，我青石村今日怕是要遭大難！”

“若都如你這般周全預備，何至于……，唉，老弟，全村都該感謝你！”

他的語氣沉重誠懇，帶著由衷的慶幸和欽佩。

王老五等人也圍攏過來，聽著里正的話，紛紛點頭，看向陳縱的目光充滿了感激和服膺。

陳縱拱手還禮，語氣依舊沉穩：“里正言重了，天災無情。”

“幸得大伙兒齊心，及時應對，方能保全這許多，損了些，總比絕收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