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械廠廠長辦公室的門被敲響第三下時，里面傳來一聲低沉的“進來“。

周志遠推開門，一股濃重的煙草味撲面而來。辦公桌后坐著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花白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中山裝的領口磨得發亮，胸前的像章閃著金光。這就是趙鐵柱口中的李廠長——一個參加過抗戰的老革命。

“你就是小周？“李廠長抬眼打量他，目光如鷹隼般銳利，“鐵柱說你能解決我們廠的沖床問題？“

周志遠手心冒汗。昨天他聽趙鐵柱說廠里兩臺進口沖床趴窩半年了，影響到了軍工訂單。在21世紀參觀過汽車工廠的他，對這類機械設備并不陌生。

“我想先看看機器?！爸苤具h謹慎地回答。

李廠長哼了一聲，起身帶路。車間里機器轟鳴，工人們穿著藍色工裝忙碌著。角落里，兩臺銹跡斑斑的大型沖床靜靜躺著，像兩頭病倒的巨獸。

周志遠蹲下身檢查。問題比他想象的簡單——傳動齒輪磨損嚴重，液壓系統漏油，控制系統接觸不良。這些在21世紀都是基礎維修，但60年代缺乏配件和技術資料，讓問題變得棘手。

“能修嗎？“李廠長問。

周志遠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油污：“能，但需要一些特殊材料和工具?！?

“要什么？“

“鉻鋼、橡膠密封圈、絕緣材料...“周志遠列舉著，“還有，我需要一個助手——趙鐵柱?！?

李廠長瞇起眼睛：“修好一臺，給你轉正；修好兩臺，提你當技術員。修不好...“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明確。

三天后，周志遠和趙鐵柱窩在車間角落里，對著拆得七零八落的沖床發愁。

“志遠，這密封圈整個BJ都找不到?！摆w鐵柱擦著額頭的汗，“我問遍了所有廠子。“

周志遠盯著漏油的液壓缸，突然有了主意：“用牛皮試試！“

“牛皮？“

“對，牛皮浸泡機油后彈性很好，可以臨時替代密封圈?！爸苤具h想起大學時看過的一篇關于二戰時期應急維修的文章。

他們從廠里倉庫找來一塊制傳動帶用的厚牛皮，按尺寸切割成型，浸泡在機油里。同時，周志遠用廢鋼重新加工了磨損的齒輪，雖然壽命不如原裝，但足夠應急。

最棘手的是控制系統。老式的繼電器觸點氧化嚴重，周志遠干脆重新設計了一個簡易電路，用國產元件替代。

第七天傍晚，在十幾個工人圍觀下，第一臺沖床發出了久違的轟鳴。當沖頭精準地落下，壓出一個完美的零件時，車間里爆發出歡呼聲。

李廠長臉上罕見地露出笑容：“好！小周，從今天起你就是機械廠的正式工了?！?

當晚，趙鐵柱家里，三個人圍著炕桌慶祝。馬三帶來了一瓶汾酒和半斤豬頭肉——這在物資緊缺的62年是難得的奢侈。

“志遠，真有你的！“馬三給每人倒上一盅酒，“來，敬咱們的技術專家！“

周志遠抿了口酒，火辣辣的感覺從喉嚨燒到胃里。他放下酒盅：“先別急著慶祝。沖床只修好一臺，另一臺問題更復雜。“

“有什么我能幫忙的？“馬三小眼睛閃著精光。

周志遠壓低聲音：“我需要一些進口電子元件——德國產的繼電器，美國的絕緣材料...“

馬三倒吸一口涼氣：“這可不好弄，得去天津港。而且...“他搓了搓手指，意思很明確——價格不菲。

“錢不是問題?！爸苤具h從兜里掏出三十塊錢——這是他這些日子攢下的全部積蓄，“但時間緊迫，李廠長只給了兩周。“

馬三收起錢：“我明天就動身。不過志遠，修好第二臺沖床后，你有什么打算？“

周志遠環顧四周，確保門窗關嚴：“我有個想法?，F在各廠設備老化嚴重，但進口配件幾乎不可能。如果我們能組建一個小團隊，專門解決這類技術難題...“

“地下技術小組？“趙鐵柱瞪大了眼睛。

“不，光明正大的?！爸苤具h胸有成竹，“我們可以掛靠在機械廠下面，名義上是'技術革新小組'，實際上接外廠的活兒，收取合理費用?！?

馬三一拍大腿：“妙??！這樣既不違反政策，又能賺錢。志遠，你這腦子怎么長的？“

接下來的日子，周志遠白天在機械廠上班，晚上則和趙鐵柱研究第二臺沖床的維修方案。他驚訝地發現，這個年代的技術工人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實踐經驗豐富，很多土辦法比教科書還管用。

一周后，馬三風塵仆仆地從天津回來，帶回了急需的配件，還有意外的驚喜——一盒美國產的高級焊錫和一本英文的《現代機械維修手冊》。

“花了我八十塊！“馬三心疼地說，“不過那海員說了，下個月還有批貨到港?！?

有了這些材料，第二臺沖床很快起死回生。李廠長龍顏大悅，不僅兌現承諾提拔周志遠為技術員，還特批了一間閑置倉庫作為“技術革新小組“的活動場地。

1962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十一月底，BJ已經飄起了雪花。周志遠穿著新發的棉工裝，站在倉庫里審視他們的“創業基地“：兩張舊課桌拼成的工作臺，幾個裝滿工具和材料的木箱，墻上貼著各種手繪的圖紙和技術參數表。

“咱們的'地下兵工廠'不錯吧？“趙鐵柱得意地說。

周志遠搖搖頭：“別這么說，小心隔墻有耳。記住，我們是'響應黨的號召，開展技術革新'?！?

小組很快有了第一批“客戶“——附近幾家國營廠的設備科長悄悄找上門來。有的是機床出了問題，有的是想改進生產線。周志遠把每個項目都當作21世紀的商業案例來處理：需求分析、方案設計、成本核算、進度控制。

他驚訝地發現，現代管理方法在這個年代特別有效。工人們從未見過如此系統化的工作方式，積極性空前高漲。不到一個月，小組就解決了七項技術難題，賺了兩百多塊錢——這在當時是天文數字。

然而，好景不長。十二月中旬的一天，周志遠被叫到了廠黨委辦公室。

張主任——那個曾在廢品站抓過他的人，現在正坐在辦公桌后，面前攤開著一個筆記本。

“周志遠同志，有人反映你私下收取其他單位的'酬勞'？“張主任推了推眼鏡。

周志遠心跳加速，但表面鎮定：“張主任，我們小組確實幫助兄弟單位解決了一些技術難題，但所有收入都上交廠財務科了，有賬可查?！?

這倒是實話。周志遠早就料到會有人眼紅，所以堅持走正規流程——雖然廠里只返還了他們一小部分“獎金“。

“是嗎？“張主任翻著筆記本，“那為什么紡織廠的劉科長說給了你三十塊錢'辛苦費'？“

周志遠暗叫不好。劉科長確實私下塞了錢，感謝他們修好了進口紡織機。這筆錢他們三人平分了，沒入賬。

“可能有誤會。“周志遠急中生智，“劉科長確實提出給個人酬勞，但我們堅決拒絕了。也許他把錢交給廠里時沒說清楚？“

張主任不置可否，又問了些小組的工作細節，最后意味深長地說：“小周啊，技術好是好事。年輕人要警惕資產階級思想的侵蝕?！?

走出辦公室，周志遠的后背已經濕透。他立刻找到趙鐵柱和馬三，開了個緊急會議。

“張主任盯上我們了?！爸苤具h嚴肅地說，“以后所有收入必須全部走明賬，一分錢都不能私留。“

馬三不甘心：“那我們不是白忙活了？廠里返還的那點獎金還不夠材料錢！“

“我有辦法。“周志遠眼中閃過狡黠的光，“從今天起，我們只收'以物易物'——幫紡織廠修機器，換棉布；幫食品廠修設備，換糧油票...這樣不涉及現金，就抓不到把柄。“

趙鐵柱拍案叫絕：“妙??！反正現在啥都缺，以貨易貨大家都需要?！?

就這樣，小組的業務模式發生了轉變。表面上，他們是無私奉獻的技術革新標兵；暗地里，一個以技術換物資的網絡悄然形成。周志遠甚至搞了本“物資需求表“，記錄各廠能提供的物品和需要的技術。

春節前夕，小組遇到了第一個真正棘手的問題。BJ第一機床廠的一臺蘇聯進口銑床主軸損壞，急需更換軸承。這種精密軸承國內無法生產，而中蘇關系惡化后，進口渠道早已中斷。

“完蛋，這活兒接不了?！榜R三檢查后搖頭，“這種軸承精度要求太高，咱們的設備加工不出來?！?

周志遠卻盯著損壞的軸承出神。在21世紀，他參觀過浙江的一家軸承廠，了解基本生產工藝。雖然60年代條件簡陋，但也許...

“給我三天時間?！八麑辜钡臋C床廠科長說。

接下來的72小時，周志遠幾乎沒合眼。他查閱了所有能找到的資料，最終決定采用“土法上馬“的方案：用優質鋼手工鍛造毛坯，然后在車床上反復修整，最后用磨床一點點磨到所需精度。

最大的難題是保持架。標準軸承使用銅合金保持架，但現在找不到材料。周志遠再次發揮創造力，用硬木加工成保持架，浸泡在潤滑油中增加耐用性。

第七天，當手工打造的軸承成功安裝，銑床重新運轉時，機床廠的工程師們震驚了。他們圍著這個“土軸承“嘖嘖稱奇，不敢相信這是手工制作的。

“周同志，你解決了大問題！“機床廠廠長握著周志遠的手不放，“說吧，要什么報酬？“

周志遠早已想好：“我需要一張介紹信，能讓我接觸到更高級別的技術資料?！?

這個要求既不過分，又正中要害。在知識封鎖的年代，技術資料比金錢珍貴百倍。

春節前兩天，周志遠拿到了夢寐以求的禮物——一張蓋著大紅印章的介紹信，允許他查閱一機部部分技術檔案。更重要的是，機床廠送來了五十斤全國糧票和二十尺布票——這在物資緊缺的年代，比現金更實用。

除夕夜，三個人在馬三的后院聚餐。馬三搞到了一只雞，趙鐵柱從廠里“借“了瓶茅臺，周志遠則貢獻了機床廠給的糧票換來的白面。

酒過三巡，馬三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個布包：“哥幾個，看看我弄到什么好東西！“

包里是一臺小巧的日本產晶體管收音機，只有巴掌大，卻可以清晰收到好幾個臺。

“乖乖，這得多少錢？“趙鐵柱瞪大了眼睛。

“天津黑市買的，花了一百二。“馬三得意地說，“現在市面上都是電子管的，又大又費電。這種晶體管的是稀罕物，轉手能賣兩百！“

周志遠接過收音機，突然想起什么：“馬三，你說天津港經常有外國貨？“

“是啊，雖然明面上禁止，但總有海員偷偷帶私貨上岸。“

周志遠的心跳加速。他意識到，這可能是獲取先進技術和材料的黃金通道。

“開春后，我們得去趟天津?！八嵵氐卣f。

春節過后，小組的聲譽在圈內傳開了。來找他們解決問題的單位越來越多，從工廠到研究所，甚至還有部隊的維修廠。周志遠謹慎地篩選項目，只接那些技術含量高、又不至于太招搖的活兒。

三月初，李廠長突然召見周志遠。

“小周，來了個緊急任務。“李廠長神色凝重，“河南有家農機廠的蘇聯專家撤走了，留下幾臺沒調試好的拖拉機生產線。點名要你去幫忙?！?

周志遠心頭一震。1960年蘇聯撤走專家是眾所周知的大事，導致許多在建項目癱瘓。這種敏感項目風險極高。

“廠長，我水平有限，恐怕...“

“別推辭。“李廠長打斷他，“這是政治任務。完成好了，給你轉干；搞砸了...“他沒說完，但意思很明確。

當晚，三人小組再次召開緊急會議。

“這是機會！“馬三興奮地說，“如果能搞定蘇聯人留下的爛攤子，咱們就攀上高枝了！“

趙鐵柱卻憂心忡忡：“太危險。那些設備都是俄文標注，技術復雜。志遠再厲害，也不可能什么都懂?！?

周志遠沉思良久，突然問：“馬三，你說天津港有蘇聯船嗎？“

“有啊，雖然關系緊張，但貿易沒完全中斷。“

“我需要俄語技術資料，最好是同型號設備的?！爸苤具h眼中閃著光，“你能想辦法搞到嗎？“

馬三搓著手：“難，但也不是不可能...得加錢?！?

兩天后，周志遠登上了南下的火車。背包里除了換洗衣物，還有馬三連夜從天津搞來的幾頁俄文技術圖紙——從一個醉酒蘇聯海員那里花高價買的。

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華北平原，周志遠心情復雜。他不知道這次冒險會帶來什么，但有一點很明確：在這個特殊的年代，他正走在一條前所未有的創業之路上，每一步都充滿未知與挑戰。

火車鳴笛，駛向遠方。周志遠摸了摸口袋里的懷表——穿越以來，他時常研究這個帶他來到60年代的神秘物件，但始終未能解開其秘密。也許，答案就在前方的某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