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略《軍勢》篇有云:義者,不為不仁者死,智者不為暗主謀。”
“當今朝廷昏暗,社稷動蕩,四夷擾攘不休,即便是義者、智者也當順合時變,不可強求。”
“玄德聽到這些話,是不是很生氣。”
“沒關系,你還年輕,官場這潭渾水慢慢趟。總有一天,你到了我這個位置,自會見識到這煌煌大漢,最真實的面目。”
“你想守柳城想當英雄?本府管不著。但本府的兵,決計不會跟你去送死。”
說完,廉翻慢悠悠地掏了掏耳朵,吹了吹指甲縫里并不存在的污垢,姿態憊懶。
劉備道:“那是朝廷的兵,那是大漢社稷的兵,絕非是明府的兵。”
“朝廷?”廉翻語調轉冷,帶著一種過來人的冷酷。
“百年羌亂耗盡國力,朝中權貴、王子皇孫只知兼并土地,是以百姓流離,淪為大姓隱戶,如是每年朝廷所收的賦稅越來越少,惡性循環。”
“我們這些邊郡本就缺衣少食,朝廷府庫空虛,本就沒錢發來,就是發了沿途也被有司貪墨大半,那邊郡的兵士怎么養呢,沒兵沒餉,守不住邊。我就會丟了腦袋!”
“如此只能取掠于民,只能棄土,減少漢軍的防御據點,集中兵力對抗鮮卑,這是現實所決定的。”
“這么多年了,遼西兵都是老夫在養,你以為朝廷給過我們幾個子兒?”
“讓老夫的兵隨你去送死,那是不可能的。”
“柳城孤懸在外,攏共才幾百戶人,能棄就棄了。要是把遼西兵也搭上,日后老夫如何給他們的家眷交代?如何又守住陽樂城?”
廉翻說得倒也有幾分道理。
邊境上,各郡太守基本都是小軍閥。
像名震天下的段颎,帶完萬余精兵掃平東西羌后,麾下兵員暴漲至五萬人,其中接近四萬都不在編……
前任遼西太守趙苞,在鮮卑進攻柳城時一個小郡竟拉出了兩萬人來解圍,按制來說漢代邊郡兵最大規模也只能再編五千人。
怎么解決這些不在編的超額軍士的兵餉呢,為了防止邊將吃空餉,朝廷肯定是不會管的。
于是乎邊將就養成了燒殺淫掠的習慣。
邊軍的錢既然是上司想辦法弄的,那他們可就只認邊將,不認朝廷了。
別說劉虞一紙文書了,就是皇帝詔書來了,都不一定調得動遼西兵。
“玄德,老夫還是勸你一句,清醒點,咱們邊塞武人本就地位低下,看看為朝廷立下大功的涼州三明如今都是什么下場?”
“所有太守都在撤屯、撤邊、養寇自重,你這時候冒出來要守邊,要做這個孤膽英雄,不是在打他們的臉嗎?”
“我漢軍不是勝不了,而是不能勝,更不敢勝,建了軍功也得往宦官手里塞錢才能得到提拔,那何必費這么大的勁兒呢。”
“世道如此,君子當順勢而行,和其光,同其塵……”
“都和光同塵了,那還是君子嗎?不過是披著人皮的豺狼罷了!”劉備憤然道。
“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間,當磊磊落落,即使處于亂世,亦當屈身守分!上不負國,下不負民!”
“州君盡管和你的光,同你地塵去,備自回柳城,與邊民共存亡!”
劉備猛地一甩袍袖,轉身大步離去。
沉重的腳步聲在空曠的廳堂中回蕩,每一步都踏碎了廉翻那虛偽的規勸。
廉翻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渾濁的眼珠盯著劉備決絕的背影,嘴角緩緩咧開露出森森黃牙:
“嘖……州君文書里寫的沒錯,他真是個固執的刺兒頭啊。”
話音剛落,他身后那座描繪著狩獵圖的巨大屏風后,便轉出一人。
此人身材魁梧,面容與公孫瓚有六七分相似,眉宇間帶著邊地將門特有的剽悍之氣。
公孫越按劍而立,目光也投向劉備離去的方向,低聲道:“伯珪兄長的這位同門師弟膽魄確實驚人。”
“手里就剩一個三百戶的小縣也敢對抗鮮卑大軍。”
“要是換其他人來,早該棄官跑了。”
廉翻收回目光,轉向公孫越,公孫家乃遼西望族,家中男丁多是遼西小吏出身,公孫瓚的岳丈侯氏更是前任遼西太守,此家勢力根深蒂固。
廉翻縱使身為太守,也不得不賣公孫家幾分薄面。
“你覺得,玄德此人如何?”
公孫越沉吟道:“剛烈如火,敢作敢為,確有大丈夫氣概。假以時日,必非池中之物。”
廉翻捋了捋稀疏的胡須,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算計:
“不錯。此子胸有氣節,目有鋒芒,絕非庸碌之輩。”
公孫越面露疑惑:“那明府方才為何還要如此激他?言辭還那般刻薄?”
“唉……”廉翻拖長了調子,露出一副‘你不懂其中玄機’的高深表情,他手指輕輕敲著案幾。
“官場有官場的規矩,水深得很吶。若是我痛快地撥給了他人馬甲胄糧草,他帶著兵去了柳城,萬一……吃了敗仗,損兵折將,甚至丟了城池,這責任算誰的?板子最后不還得落到老夫頭上?”
他眼中精光閃爍,壓低聲音。
“老夫沒說給他鎧甲,但他可以自己想辦法去拿嘛,對不對?遼西庫房看管不嚴,被‘盜’走些軍械,也不是不可能。老夫也沒說不準其他縣的奔命兵自發去增援柳城啊。”
“他劉玄德若能憑本事說動各縣豪杰,拉起一支義從,那也是他的能耐……”
“唉,州君在上邊給他撐著場子,老夫要是像以往那般運作,必然被彈劾,思前想后,也只好用這一手保全自己了。”
“哈哈哈!”公孫越先是一愣,隨即恍然大悟,不由撫掌大笑。
“高!實在是高!還是明府思慮周全。”
這廉翻真是官場浸淫多年的老狐貍!
嘴上說著這不行那不許,實則處處留了后門。
劉虞在上邊壓著,他不能得罪,若是戰敗了,他也不想牽扯到自己頭上,只好把自己摘干凈,方便置身事外。
你劉玄德有多大本事,能拉出多大陣仗,能打成什么樣子,那都是你的事,與我無關。
勝了,或可分潤功勞。
敗了,亦可推諉不知。
如此行徑,方能在這亂世邊關穩坐釣魚臺啊。
公孫越拱手,又道是:“那明府老早把在下叫來,所為何事?”
廉翻笑道:“你想啊,劉玄德初來乍到,他想要調動人脈,征募義從對抗鮮卑,得靠誰?”
“遼西豪強!這最大的豪族不就是你們公孫家嗎。”
“你拿著本府的印信,悄悄跟著他,別說是本府給的,就說偷來的~不管他要辦啥,只要不鬧出大動靜,多幫幫。”
“萬一這小子真打了勝仗……本府也是指導有方啊。”
公孫越眼中閃過一絲無奈:“明府,你太會算計了。”
……
很快,公孫越領著印信帶著隨從便出了門,臨走時還不忘朝著大門狠狠淬了一口。
“惡心。”
“走,我們去助玄德破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