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西郡治，陽樂縣。

關(guān)羽抵達(dá)平岡的同時，塵土微揚，劉備與閻柔兩騎風(fēng)塵仆仆，來到了郡守府邸。

此番以柳城縣長身份而來，郡府門前那些慣于看人下菜碟的小吏，再不敢如往日般怠慢。

劉備從容亮出黑綬銅印，守門小吏驗看后，立刻換上一副恭敬神色，躬身道：“明廷稍候，容小人通稟！”

未幾。

府門內(nèi)傳來一陣略顯急促的腳步聲，伴隨著一串刻意拔高的熱情笑聲：

“哎呀呀！原來是玄德到了！有失遠(yuǎn)迎，恕罪恕罪啊！”

遼西太守廉翻親自迎出門來，臉上堆滿了笑容。

“州君近來幾番寫下書信，對玄德之才干可是贊不絕口，期許甚深哪！”

劉備抬眼望去，心下微凜。

這位廉太守四十來歲左右，生得瘦骨嶙峋，尖嘴猴腮。

他咧嘴笑著，露出兩排尖細(xì)的黃牙，眼神深處卻閃爍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精明，看來此人絕非易于相處之輩啊。

劉備面上不動聲色，依禮拱手，身姿挺拔如松：

“備見過明府，此番來遼西，本應(yīng)早日前來拜謁，聆聽教誨。奈何柳城初定，庶務(wù)冗繁，胡人日熾，備夙夜憂勤，不敢懈怠，以至遷延至今，還望明府海涵?！?

劉備言語謙恭，卻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氣度。

廉翻那雙深陷的眼窩中精光一閃，干笑兩聲，親熱地扶著劉備手臂：

“哎，玄德言重了！柳城乃我遼西門戶，險惡非常。有人肯去赴任，已是我廉翻之大幸，遼西百姓之福份！談何怪罪？快請！快請入內(nèi)敘話！”

他側(cè)身讓路，笑容滿面，但那笑容卻如同畫在臉上，未及眼底。

“聽聞玄德在居庸關(guān)舍生赴難，老夫甚是歡喜?！?

“遼西正缺你這樣的人才?！?

“走，咱們進(jìn)去再說。”

郡邸深處，光線略顯幽暗。小廝奉上滾燙的茶湯，一股混雜著蔥、姜等辛烈之氣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縈繞，有些刺鼻。

廉翻捧起溫?zé)岬奶毡?，指?jié)嶙峋如枯枝。

他啜飲一口，目光在裊裊上升的茶煙后審視著劉備，笑道：

“玄德，初來遼西邊陲還適應(yīng)吧？此地不比中原，邊民兇頑難馴，民風(fēng)好勇斗狠。想要治理柳城這等劇縣，非有雷霆手段不可，殊為不易啊?！?

劉備雙手扶膝，坐姿端正，迎向廉翻的目光，坦然道：

“多謝明府關(guān)切。柳城雖地僻人稀，然則吏民同仇，皆有死戰(zhàn)衛(wèi)土之心。若胡人膽敢南下，備定率闔城吏民，據(jù)城死守，寸土不讓！”

他頓了頓，眼神灼灼：“然，柳城畢竟人少，此番冒昧前來，正是欲向州君……”

“借兵馬、甲胄、糧秣是吧？”

廉翻臉上的笑容驟然塌陷下來。

“州君之前說過此事?！?

“但本府今日只能回答玄德兩個字——不行！”

劉備眉頭微蹙，眼中閃過一絲不解：“哦，敢問明府，為何如此？”

廉翻身體微微后仰，靠在憑幾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案面，目光飄向窗外：

“遼西郡地形狹長，如胡人要南下，決計不止你柳城一個縣遭災(zāi)。若每縣都來伸手要人手、甲胄，本府當(dāng)如何？拆了東墻補西墻？杯水車薪罷了！”

“玄德也知道，我大漢的士卒，分介士和徒卒，前者是穿戴鎧甲的戰(zhàn)兵，后者是由奔命兵、馳刑士、勞改犯組成的無甲但攜帶兵器的輔卒。”

“中軍五校披甲率高，人人帶甲都不是問題，可我邊塞上的戍卒披甲率往往就很低了?！?

“在沒有漁陽營、度遼營這些駐邊精銳保護(hù)的情況下，邊將只能動員郡兵，依靠人數(shù)優(yōu)勢去將胡人趕走?！?

“因此，哪怕只是調(diào)走數(shù)百甲兵也可能關(guān)乎一個郡的存廢?！?

“我遼西郡的甲兵只能保護(hù)郡治陽樂，如果分散出去，就會被胡人逐個擊破?！?

“為了柳城那幾百戶人，冒險讓遼西精銳陷入野戰(zhàn)，此非明智之策。”

“玄德也知道，漢法嚴(yán)苛，敗軍殺將。”

“此番某把人馬調(diào)撥給了柳城，打了敗仗，誰來負(fù)責(zé)？”

劉備聽廉翻這意思，大概明白他是不贊成死守柳城的。

這也對，漢末邊將和朝臣們對邊塞事務(wù)興趣不大。

北邊各縣人口稀少，但地域廣大，太守們面對胡人各路入侵應(yīng)接不暇，就算迎戰(zhàn)也總是敗多勝少，在這般情況下，各郡太守往往會想法設(shè)法逼著百姓南遷。

只要造成邊塞荒蕪的既定事實，朝廷就不得不放棄這些邊地。

各郡太守們就能減少防御壓力。

還有一點則是，北方各郡經(jīng)濟薄弱，財政入不敷出，全靠中原各郡調(diào)撥賦稅維持統(tǒng)治。

在朝中擔(dān)任要職的中原士大夫們不愿意一直為邊塞送錢，于是乎，棄土論盛行。

涼州、并州、幽州的領(lǐng)土，均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放棄。

當(dāng)?shù)氐暮澜芤脖灰煌暈檫吙の浞蚴艿街性娜似缫暋?

廉翻，正是這漢末諸多文人中的縮影。

他的目的，從來就不在于擊退鮮卑，而在于如何在那張由謊言、推諉和自保編織的網(wǎng)中，保全自己的官位與“政績”。

其實，最簡單的解決之道就是——將柳城房屋、青苗付之一炬，驅(qū)趕百姓南遷到別的縣。

以此減少防御成本，集中兵力保全郡治。

只要遼西郡的郡治陽樂縣尚未陷落，那他廉翻就絕非幽州最無能的邊將！最丟人的，分明是連郡治都拱手讓給鮮卑的右北平！

洞悉了廉翻的想法后，劉備算是看明白了。

幽州高層，除了劉虞就沒一個正常人……

廉翻就是想復(fù)刻那些前輩們的套路，先把漢人拆完，讓鮮卑人搶不到，隨后等胡人走了去追擊，殺幾個落單的狼崽子，好向朝廷宣告幽州大捷，本郡戰(zhàn)果輝煌！

比起踏踏實實保境安民，邊將們更想走歪路子省事兒。

念此，劉備霍然起身，目光直刺廉翻：

“胡人連年抄掠柳城，丁口已十不存一，明府當(dāng)真視百姓如芻狗，半點力都不肯出嗎？”

廉翻深陷的眼窩中精光猛地一閃，隨即又被更濃的笑意掩蓋，他干笑了兩聲。

“玄德，不是本府不肯啊?！?

“幽州連年遭受胡患，這二十年來，受抄掠殺戮者何止幾十萬？”

“死十萬人是個數(shù)字，死百萬人也是個數(shù)字，你、我都擋不住啊?！?

“朝廷都不管，你問我，我能如何?”

“你不明白，我才是最難做人的啊！本府太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