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門的朱漆在日下泛著幽暗的光,劉備大步流星踏下石階,驚起了檐下棲鴉。
他徑直轉向郡治西側的武庫,步履踏碎滿地枯葉。
閻柔見劉備帶人走向武庫,眼底浮起驚濤:
“玄德兄!這是要作甚?”
“私啟武庫乃大罪!朝廷未曾簽發符節!府君也沒下令,如是追問下來,誰來為此負責?!?
劉備猛地頓足,他倏然回首,眼中燃著赤焰:
“等朝廷簽符,鮮卑早已踏碎柳城了!”
“柳城乃遼西門戶,洞開之日,太守們可龜縮堅城,可我漢家百姓的血肉之軀,如何抵擋胡騎之刀?”
劉備走到武庫鐵門前,當值小吏們如驚雀般四散退避。
有人假意俯身系履,有人背對城墻佯裝眺望遠方的烽燧,唯獨沒有人來阻撓。
好像就在暗示劉備,甲胄兵器就在這邊,你看著辦。
“奇怪。州君寫信給廉翻,讓他撥發武器,他不發。卻讓備自己來搶……這人精,小心思不少啊。”
閻柔點頭道:“這無膽鼠輩比起趙明府差的太遠了,只知茍且自保,毫無骨氣可言。”
“鮮卑都欺負到眼皮子底下了,也只會推脫,竟讓一個縣長扛在前面?!?
劉備沒回答,他掄起斧頭,朝著大門砸去。
閻柔見狀嚇得連忙擋在門前,握住了斧柄:“玄德兄,你可要想清楚,這么做可是要出事兒的。”
“閻君放心,出事了,大不了劉備一肩挑?!眲淝穆暤?。
“漢家法令嚴苛,但背地里的規矩也不少,邊將自可以違反法令亂來,后果自己承擔而已?!?
“當年陳湯,也不過是個西域副校尉,朝廷允許他出兵了嗎?他為了立功揚名,矯詔奪軍挾持上司,私自征發西域兵出塞千里?!?
“這罪名相加,滅十族都不過分,可立下了戰功也就抵了?!?
“漢家法令存在的意義就是被人打破?!?
“此戰若勝,我便是料敵先機,功大于過。若敗……”斧刃映出他決絕的眉峰:“備項上人頭自會堵住悠悠眾口!”
閻柔瞳孔劇震,指節一根根的松開斧柄。
“說得對,若是這一戰贏了,那玄德說不定就是下一個陳湯。”
“千萬別這么說……”劉備心下一寒:“陳湯是出了名的膽大包天,貪贓枉法,為了功名利祿無所不用其極?!?
“備要是最后落得他那般下場,還不如不砸這門?!?
閻柔笑著讓開了。
劉備一斧子劈開武庫。
當啷一聲,銅鎖迸裂!
庫門洞開的剎那,公孫越的身影也出現在門外。
“玄德兄,久違?!?
劉備回頭,沒怎么驚訝。
他早年在涿縣見過公孫越,那時公孫越還不是遼西郡小吏,師兄的這位堂弟他談不上多熟悉,但也不陌生。
他遞來了太守的印信:“玄德兄,你現在需要的是這個吧,呵呵,別看了,我偷來的。”
“偷來的?”劉備不解。
公孫越唇角勾起一抹譏諷:“廉府君突發惡疾,嘔血昏厥?!?
他忽然將印信猛拍在劉備掌心:“老狐貍算得精妙!他若真不出兵,州君一定會彈劾他畏敵不前。如是裝病不出,勝則坐享其功,敗可推脫己罪!”
“玄德啊,遼西子民可就全靠你了?!?
“我家的義從也會來隨你出戰?!?
劉備暗道是:“那就多謝公孫賢弟相助。”
“傳令!遼西諸縣奔命、積射之士,星夜聚兵陽樂!”
“馳告遼東屬國:胡人兵馬已在烏侯秦水,欲攻柳城,急求扶黎營來援。”
……
劉備一直在陽樂待到當天下午。
遼東屬國的郡治昌黎和陽樂就隔著幾十里,援兵很快就會來。
殘陽如血時,大地忽然傳來悶雷般的震顫。
四百余騎如玄色鐵流漫過山脊,領頭的軍官二十來歲,此人輪廓粗獷,形貌彪悍,穿著一身盆領大鎧,威風凜凜。
他翻身下馬,靴子踏地鏗然有聲。
“遼西軍情如何?明府何在?”那人聲似金鐵交擊,深目掃過眾人。
劉備踏前半步,指著公孫越道是:“在下柳城縣長劉備,邊情緊急,府君突發急癥,委任我與公孫兵曹暫時行權主持柳城戰事?!?
“閣下是?”
“扶黎營前部司馬徐榮?!?
徐榮抱拳,臂甲鱗片嘩啦作響。
“奉校尉令,四百五十七騎為遼西壯威?!?
扶黎營,幽州最精銳的邊軍之一。
與漁陽營一樣,每營都是標準的千人,全甲全騎。
選的都是當地最驍勇善戰的少數民族兵,并以漢人軍官統領。
漁陽營里烏丸、鮮卑人較多。
扶黎營則位處遼東屬國,屬國也就是漢代少數民族自治區,漢軍在此招募胡兵,以漢人都尉管轄。
劉備打量了一眼那些騎士。
在扶黎營中的胡兵,多是來自東北夷的扶余族,漢人控制遼東后,剩下的族人就成為了漢民,以屬國編制管轄。
先秦時他們被稱為“鳧臾”,以水鳥為“圖騰”。
故而扶黎營的旗幟也畫著紅色的水鳥作為標識。
能統領他們的漢人軍官,多是從遼西、遼東、玄菟、樂浪幾個熟悉東北邊民事務的豪強中選出的。
劉備笑道:“能得扶黎營相助,我軍勝算就大得多了?!?
徐榮擺手道:
“閣下莫要高興太早,話說在前頭?!?
“我這四百人只給遼西壯聲勢?!?
“折了太多兵馬,末將回頭不好給校尉交代啊?!?
公孫越大怒不已。
“只壯聲勢?難不成胡人能被你們嚇跑?”
公孫越氣急敗壞,當即就要跟徐榮干上。
劉備攔住了公孫越,道是:“公孫賢弟莫急?!?
“來者是客,備相信,如果戰機到了,徐兄也絕不會袖手旁觀?!?
“徐司馬且看——”劉備突然拔劍指向北方,劍尖所向處,無數縷狼煙正撕裂天際。
“漢家烽燧制度,想必久在邊塞的徐司馬比我清楚?!?
“烽燧兵用蓬、苣、薪、離合火代表不同敵情?!?
“敵千人以上入塞,或五百人以上、千人以下攻亭障者:晝舉三蓬,夜舉三苣火,燔二積薪;”
“敵千人以上攻亭障者:晝舉三蓬,夜舉三苣火,燔三積薪;”
“敵已攻破亭下障城者:晝舉亭上蓬,夜舉離合火。”
“如今離合火已現!來者只怕不下數千騎,我邊塞烽火大多淪陷了?!?
“鮮卑焚的是漢家城池!屠的是漢家子民!”
“今日司馬只壯聲勢,來日遼西殘破,生靈涂炭,遼東屬國兵近在咫尺卻不出戰,司馬當真心中無愧?”
“在下看來,司馬氣宇軒昂,一身正氣,絕不是那般無情之人?!?
徐榮掌心被刀柄硌得生疼,他垂眸凝視劉備片刻,劉備轉身便離開了。
徐榮忽然五指收攏:
“明廷且慢,雖然校尉有令在先,某也不一定完全照做。”
“戰機若至,末將的刀……自會出鞘?!?
“多謝徐司馬!”
玄甲騎兵卷塵遠去,公孫越狠狠踹飛腳邊碎石,滿腹牢騷:“早知道還不如不叫扶黎營來,這廝分明是來搶功的鬣狗!”
“還說什么校尉有令!這群利欲熏心的豺狼,都該死?!?
劉備望著遠方天地交界處翻騰的煙云,輕輕搖頭:
“非也,他也是身在低位無可奈何啊,你看他身后的兵士,莫不是箭囊滿簇,帶滿干糧,真怯戰者,豈會做足戰斗準備?”
“他在試探我們作戰的決心?!?
劉備猛然轉身,大氅在風中獵如戰旗。
“我這便回柳城!援兵已經集結,只待太守一聲令下,各地奔命兵、義從將盡數趕赴戰場?!?
“勞煩賢弟告訴廉太守一聲——我漢家兒郎的血,該灑在長城之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