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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豆餅渣

母親嚇得臉色慘白,下意識地想把我往后拉。

我站在原地沒動,臉上是恰到好處的疲憊、無奈和一絲惶恐。

“狗哥,”

我聲音沙啞,帶著點病后的虛弱。

“真沒耍你。你看這地,”

我指了指那片新翻不久、依舊貧瘠的土地。

“剛遭了禍害,種子…也是家里最后一點陳年癟種,能出苗就不錯了。這苗…總比沒有強吧?您再寬限幾天?等它們長起來點……”

“放屁!”張二狗粗暴地打斷我,三角眼里兇光閃爍,但目光掃過我蒼白得嚇人的臉和旁邊拄著拐杖、臉色蠟黃、腿上還綁著夾板的林老栓(父親掙扎著起來了),再看看那幾棵可憐巴巴的菜苗,他臉上的戾氣似乎滯了一下。

他煩躁地抓了抓頭皮,眼神在那片瘦弱的菜苗和我家徒四壁的破屋之間來回掃視,最終定格在菜苗上。

他走過去,蹲下身,用手指粗暴地撥弄了一下其中一棵最“健壯”的苗。那苗細得可憐,葉子蔫黃,根部還帶著新土的濕氣。

他皺著眉,似乎在努力回憶三天前那三棵菜帶來的極致味覺沖擊,又對比著眼前這寒磣玩意兒,眼神里的貪婪和兇戾被一種極度不爽和嫌棄取代。

“媽的!真他娘的晦氣!”他罵罵咧咧地站起身,對著那幾棵菜苗狠狠啐了一口,“就這破爛玩意兒,喂豬豬都拱不動!”

他煩躁地來回踱了兩步,猛地停住,惡狠狠地瞪著我:“林建軍!再給你十天!就十天!老子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十天之后,老子要看到像樣的菜!再敢拿這豆芽菜糊弄老子……”

他獰笑一聲,沒說完的話里充滿了威脅,“老子拆了你家這破窩棚!把你爹另一條腿也打折!”說完,他看也不看那菜苗,帶著一臉晦氣的黑皮,罵罵咧咧地轉身走了。

看著張二狗消失在村路盡頭,我和母親才長長地吁出一口氣,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十天!這十天,是張二狗施舍的,更是我們一家拼來的喘息之機!

“媽,把家里…能換錢的,都找找。”我抹了把額頭的冷汗,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不能再等了!

母親翻箱倒柜。最終,在一個蒙塵的破木匣子最底層,找出了一小卷用紅頭繩扎著的、花花綠綠的毛票和鋼镚。

最大面額是一張皺巴巴的五毛錢,剩下的全是一分、兩分、五分的硬幣和毛票。母親顫抖著手,一枚一枚地數著,渾濁的眼里蓄滿了淚水。

“一共…七毛三分錢?!彼穆曇魩е耷唬斑@是…這是留著萬一…萬一你爹…”她說不下去了。

七毛三分。這就是我家除了那五塊救命錢外,所有的流動資金。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揣著這七毛三分錢的“巨款”,拖著依舊酸痛的身體,深一腳淺一腳地往鎮上的集市趕。身體很沉,胸口那印記像個冰窟窿,不斷散發著寒意,吸食著我殘存的體力。但我必須去。

鎮上的集市已經熱鬧起來??諝庵袕浡蟮碾龤狻⒂驼ü拥奶鹉?、劣質香煙的嗆人,還有各種蔬菜瓜果混合的土腥味。吆喝聲、討價還價聲、雞鴨鵝的叫聲混雜在一起,充滿了最原始的市井生氣。

我的目標很明確——種子站。

擠過擁擠的人群,在一個相對冷清的角落,找到了掛著“良種站”破木牌的小門臉。柜臺后面坐著一個戴著老花鏡、正捧著搪瓷缸喝茶的老頭。

“同志…買點白菜種子?!蔽掖鴼?,聲音發虛。

老頭抬起眼皮,從老花鏡上方瞥了我一眼,大概看我臉色太差,穿著太破,語氣有點冷淡:“啥品種?本地青梗?還是新來的雜交種?雜交種貴點,但出苗齊,長得快?!?

我的心猛地一跳。雜交種!長得快!這正是我急需的!但貴…能貴多少?

“雜交種…多少錢一兩?”我小心翼翼地問,手心里攥著的毛票已經被汗水浸濕。

“一兩?”老頭嗤笑一聲,放下搪瓷缸,“種子論‘錢’賣!一錢雜交白菜種,八分錢。本地老種便宜,五分錢一錢?!?

一錢!才五克左右!八分錢!我口袋里總共才七毛三!這簡直是搶錢!我的心瞬間涼了半截。本地老種便宜些,但出苗率低,長得慢,十天……恐怕也懸。

“能…能少買點嗎?”我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我就種一小塊地…”

“最少一錢起賣!少了沒法稱!”老頭不耐煩地擺擺手,“買不買?不買別擋著!”

買!必須買!我咬咬牙,掏出那卷被汗水浸得發軟的毛票,仔細數出八張一分的毛票(八分錢),顫抖著遞過去:“買…買一錢雜交白菜種?!?

老頭數也沒數,隨手抓過錢丟進抽屜,然后從一個寫著“魯白一號”的牛皮紙袋里,用一桿小小的、油膩膩的戥子,小心翼翼地稱出一小撮黑亮飽滿的種子,倒在裁好的舊報紙上,包成一個小三角包,丟給我。

“拿好!”

我像捧著稀世珍寶一樣,緊緊攥住那個輕飄飄的小紙包。八分錢!就換了這么一小撮!心都在滴血!

轉身離開種子站,集市上飄來的肉香味直往鼻子里鉆。一個肉攤前圍著不少人,案板上擺著半扇肥瘦相間的豬肉,油汪汪的,散發著誘人的葷腥氣。屠夫手起刀落,一塊巴掌大的肥膘肉被切下來,秤桿一挑:“三毛五!”

旁邊一個穿著還算體面的中年婦女爽快地付了錢,拎著那塊肥肉喜滋滋地走了。

三毛五……就買那么一小塊肉?我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六毛五分錢,喉結艱難地滾動了一下。爹需要營養,娘也需要……但這點錢,買肉?太奢侈了!我強迫自己移開目光。

目光掃過旁邊的雜貨攤。一個破籮筐里,堆著一些灰白色的、塊狀的東西。

“同志,那是啥?”我湊過去問。

“豆餅渣!”攤主是個黑瘦漢子,嗓門很大,“榨油剩下的下腳料,漚肥頂好!一分錢一斤!”

豆餅渣!肥料!

我的心又活絡起來。一分錢一斤!這可比買化肥便宜到天上去了!

“給我…來五斤!”我咬牙道,又數出五分錢遞過去。

黑瘦漢子麻利地稱了五斤粗糙扎手的豆餅渣,用舊報紙胡亂一裹,塞給我。

懷里揣著價值八分錢的珍貴種子,肩上扛著價值五分錢的豆餅渣肥料,口袋里只剩下孤零零的六毛錢。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家走。

陽光毒辣地曬在背上,汗水流進眼睛,又澀又痛。胸口那冰冷的印記,像一塊寒冰,不斷散發著寒意。身體的疲憊和酸痛如同跗骨之蛆。

但看著懷里那包種子和肩上的肥料,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感,伴隨著沉重的壓力,沉甸甸地壓在心頭。

十天。

靠它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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