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像塊燒紅的烙鐵，沉甸甸地壓在西山頭，給破敗的小院鍍上一層凄惶的暗金。

我拖著灌滿鉛的雙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挪進院門。

肩上的五斤豆餅渣粗糙扎手，磨得肩膀生疼，懷里那包輕飄飄的“魯白一號”雜交種子，卻重得像壓著心口的巨石。

八分錢！就換了這一小撮！口袋里的六毛錢孤零零地躺著，像最后的殘兵。

“建軍！回來了？”

母親從灶房探出頭，臉上帶著憂色，看到我肩上扛的東西，眼神更黯淡了。

“咋…咋買了這個？這豆餅…能行嗎？”

她心疼錢，更心疼我這副隨時會倒下的樣子。

“行，漚肥頂好。”

我把豆餅渣卸在墻角陰涼處，發(fā)出沉悶的聲響。小心翼翼地從懷里掏出那個舊報紙包的小三角包，遞給母親。

“媽，收好，雜交種子，金貴。”

母親枯瘦的手指顫抖著接過，一層層剝開舊報紙，露出里面一小撮黑亮飽滿、圓潤得像小瑪瑙珠子的種子。

她渾濁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布滿老繭的指腹輕輕摩挲著那些小生命，聲音帶著哽咽。

“好…真好…就是…太貴了…八分錢啊…”

“貴，才要種好它。”

我喘著粗氣，靠著冰涼的土墻滑坐到門檻上，胸口的葉脈印記像個冰窟窿，不斷散發(fā)著寒意，吸食著我殘存的熱量，眼前陣陣發(fā)黑。

“水…媽…”

母親慌忙去灶上舀水。我閉上眼，集市上那塊油汪汪、肥膘顫動的豬肉又在眼前晃。

三毛五…三毛五就能買那么一大塊！爹需要油水，娘也需要，我這被金手指掏空的身體…更需要！

可口袋里那六毛錢，是最后的周轉(zhuǎn)金，是買更多種子、更多肥料的本錢！是全家活命的指望！不能動！

“喝點…”母親把半瓢混著泥沙的涼水遞到我嘴邊。

我接過，咕咚咕咚灌下去，冰冷的液體滑過喉嚨，帶來一絲短暫的刺激，卻絲毫無法驅(qū)散身體深處那股蝕骨的虛弱和寒冷。

胃里空蕩蕩的，火燒火燎。

晚飯依舊是照得見人影的稀粥，配著王嬸送來的灰灰菜。

苦澀的菜葉嚼在嘴里，如同嚼蠟。父親勉強喝了小半碗，額頭上全是疼出來的冷汗，呻吟聲壓抑在喉嚨里。

母親把幾片稍微嫩點的菜葉子挑到我碗里：“建軍，你多吃點…臉色太差了…”

我胡亂扒拉著碗里的稀粥，視線不由自主地瞟向灶臺角落——那里掛著一小條用草繩串著的、暗紅色的東西。

那是今天趕集咬牙買的唯一“奢侈品”——一塊豬板油！花了整整一毛錢！

黃澄澄的油在凝固的肥肉間若隱若現(xiàn)，散發(fā)著若有若無的、勾魂攝魄的葷腥氣。

“媽…把那板油…切一小塊下來，熬點油渣吧。”

我的聲音干澀得厲害，帶著一種自己都未察覺的、近乎貪婪的渴望。

“爹…得沾點油腥。”

母親愣了一下，看看父親慘白的臉，又看看我灰敗的臉色，猶豫了一下，最終嘆了口氣。

“唉…行吧…就切一小塊…給恁爹拌點油渣在糊糊里…”

她站起身，走到灶臺邊，取下那串板油，用豁口的菜刀，極其吝嗇地切下了指甲蓋大小、薄得幾乎透明的一片肥肉。

鍋燒熱了，那片小小的肥肉被丟進鍋里。滋啦——！一聲輕響，一股濃郁到化不開的、帶著焦香的豬油葷腥氣，猛地炸開！瞬間充斥了整個狹小的灶房！

這氣味！對于常年不見葷腥、肚子里沒半點油水的腸胃來說，無異于最強烈的興奮劑！

我的胃猛地一陣劇烈痙攣，喉嚨里不受控制地涌上大量唾液！眼睛死死盯住鍋里那迅速卷曲、變黃、滲出晶瑩油珠的小小肉片！

父親也停止了呻吟，渾濁的眼睛努力睜開一條縫，望向灶臺的方向，干裂的嘴唇無意識地翕動著。

母親用鍋鏟小心地翻動著那塊越來越小、越來越焦黃的油渣。

當它變成一小撮金黃酥脆、滋滋冒油的油渣粒時，母親迅速用鍋鏟撈起，放在一個豁口的粗瓷碗里。那碗底，只鋪了薄薄一層，金燦燦的，像散落的碎金子，散發(fā)著無與倫比的誘惑。

“來…”

母親端著小碗，坐到炕沿，用筷子夾起幾粒最酥脆的油渣，小心地拌進父親碗里的稀糊糊中。

金黃的油渣粒在灰白色的糊糊里翻滾，瞬間裹上了一層油亮的光澤。

“當家的，張嘴…”母親的聲音帶著心疼。

父親艱難地張開嘴，咽下那口拌著油渣的糊糊。他枯槁的臉上，痛苦似乎都減輕了一絲，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滿足的、極其微弱的嘆息。

母親又夾起碗里剩下的、大約三分之一的小油渣粒，猶豫了一下，最終撥到了我的粥碗里。“建軍…你也沾點…”

幾粒金黃的油渣，靜靜地躺在我稀薄的粥面上，散發(fā)著致命的香氣。

我的呼吸瞬間粗重起來！手指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顧不上燙，也顧不上什么形象，我?guī)缀跏抢峭袒⒀实囟似鹜耄瑢⑾≈噙B同那幾粒油渣猛地扒進嘴里！

牙齒咬下！

咔嚓！

輕微的脆響在口腔里爆開！

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焦香、油潤、純粹的動物脂肪香氣的極致滋味，如同狂暴的洪流，瞬間沖垮了味蕾的堤壩！

那滾燙的油脂在舌尖化開，帶著一種近乎野蠻的滿足感，順著食道滑下！

轟——！

就在那滾燙的油脂滑入胃袋的瞬間！一股微弱卻極其清晰的暖流，猛地從胃部升騰而起！這股暖流極其霸道，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充滿生機的“飽足”感，瞬間沖散了身體里那股如影隨形的蝕骨寒冷！

更讓我心神劇震的是！

胸口那片一直冰冷沉寂、如同死物般的葉脈印記，在這股源自食物的暖流沖刷下，竟然……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像一塊被凍僵的石頭，在溫暖的陽光下，表面極其細微地、融化了一丁點微不足道的冰晶！雖然依舊冰冷，雖然依舊黯淡，但那股深入骨髓的空虛感，似乎被這微弱的熱流，極其短暫地填補了一點點縫隙！

暖流來得快，去得也快。幾粒油渣的能量微不足道。身體依舊虛弱，印記依舊冰冷。

但這曇花一現(xiàn)的感覺，卻如同黑夜中劃過的閃電，瞬間照亮了我絕望的心田！

吃肉！吃油水！能溫養(yǎng)身體！能……填補金手指的消耗？！

這個發(fā)現(xiàn)，如同驚雷般在我腦中炸響！前世商場沉浮的經(jīng)驗告訴我，任何力量的運用都需要“燃料”！這吸命催生的金手指，其“燃料”除了我的生命本源，竟然還能是……食物？尤其是富含能量的肉食？！

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狂喜和野心的熱流，猛地沖垮了之前的疲憊和絕望！活下去！不僅要活下去！還要活得好！要賺錢！賺大錢！買肉！買油！買一切能填補這無底洞、又能讓我利用這金手指在夾縫里崛起的東西！

心態(tài)，在油渣的焦香和金手指的異動中，悄然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轉(zhuǎn)變。

之前的苦大仇深、孤注一擲，被一種更冷靜、更務(wù)實、甚至帶著點狡黠的精明所取代。

圓滑，是為了更好地活下去，更好地攫取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