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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釀酒

秋天深了,南山坡上的野柿子熟了。紅葉子中間掛著許多橙紅的果子,皮很薄,散發出濃郁的甜香味。

晏青砍柴路過,香味直往鼻子里鉆。

他停下腳步,抬頭看滿樹的果子。

他想起殘卷里記著一種釀野果酒的土法子,主料就是這種山里沒人摘的澀柿子。

步驟寫得很細:選果子、洗干凈、曬干、捏碎、裝壇、密封、等待。

字里行間沒什么特別的道理,就是強調要認真對待。

晏青放下柴捆,抽出柴刀,選了根結實的長樹枝,用刀削尖一頭。他踮起腳,小心地用樹枝尖去夠那些熟透、果皮完整的柿子。

熟透的柿子很軟,輕輕一碰枝子,果子就往下掉。晏青不敢用力,耐心地調整角度,輕輕一挑。

啪嗒,一個飽滿的柿子掉在厚厚的落葉上,滾了兩滾,皮沒破。

他就這樣仰著頭,在樹下耐心地挑。陽光透過稀疏的紅葉照下來。

一個,兩個……他撿起掉下來完好的柿子,放進帶來的舊藤筐里,動作很輕,生怕碰破果皮。

山風吹過,紅葉子打著旋飄落,有的落在他肩頭,有的落在裝柿子的筐里。

藤筐漸漸沉了,晏青直起發酸的脖子,看了看筐里橙紅的果子,又望了望樹上還掛著的許多柿子。

夠了,他背起柴捆,一手拎著沉甸甸的藤筐,踩著鋪滿落葉的山路往回走。果香和草木氣混在一起。

回到小院,秋日陽光很好,不曬人。晏青把藤筐放在屋前干凈的石板上。

他打來清涼的井水,倒進一只洗干凈的大木盆里。小心地將柿子一個個放進水里,手指輕輕地搓掉果蒂處的灰和蛛網。

熟透的柿子又軟又滑,容易捏破,他洗得很慢很仔細。清澈的井水漸漸染上淡淡的黃色。

洗好的柿子撈出,攤開在另一塊干凈的大石板上曬著。陽光暖烘烘的。

晏青把柿子挨個擺好,讓每面都能曬到太陽。橙紅的果實在青灰色的石板上很顯眼。

他搬了張小板凳坐在旁邊守著,時不時翻動一下,讓柿子曬得均勻。

曬了兩三天,柿子皮微微起皺,顏色變深了些,摸上去不那么水嫩了,多了點韌勁,甜香也更濃了。

晏青按殘卷上寫的,把曬好的柿子收進洗凈晾干的粗陶盆里。他洗干凈手,挽起袖子,開始用手揉捏。

手指陷進綿軟的果肉里。果皮很容易破,粘稠、金紅的果肉和滑膩的種子混在一起,從指縫流出來。

汁液很粘手,帶著濃濃的甜香。他耐心地揉捏著,把一個個柿子捏碎成糊狀,果肉、果皮、汁液、種子全混在一起。

橙紅的糊糊在粗陶盆里堆起來,氣味越來越濃。

揉捏完畢,盆里是一團粘稠金紅的醬。晏青找來一個肚大口小的粗陶壇子,里外用滾水仔細燙過,又放在灶膛邊用余火烘干。

壇壁摸上去溫熱干燥。他小心翼翼地把粘稠的柿子醬舀進壇中,裝了大半壇。

最后,按殘卷上最關鍵的一步,在醬的表面均勻地撒上一層薄薄的、碾碎的干酒曲粉——那是上次去棲霞鎮賣柴時,從一個釀酒作坊外撿來的。

蓋上厚重的陶蓋,邊緣倒滿清水密封。做完這些,晏青把沉重的酒壇搬到屋角最陰涼、最避光的角落。

用幾捆干茅草仔細蓋好。剩下的,就是等待。

殘卷上寫著:“靜置月余,勿擾勿動。待其自化,濁者沉,清者浮。”

壇子安安靜靜地蹲在墻角茅草堆里。

晏青每日進出,偶爾看一眼那角落,不再去碰它。砍柴、擔水、幫陳伯熬藥、修補漏風的窗紙……日子一天天過去。

秋風越來越涼,吹落了山上的紅葉,帶來了第一場霜。那壇被遺忘在角落里的東西,在寂靜中慢慢變化著。

一個多月后的黃昏,晏青剛劈完柴,坐在門檻上歇息。暮色降臨,小院籠著一層薄霜。

一陣極淡的,難以形容的氣味飄了過來。

不是果香,也不是花香,帶著點微酸微澀,又隱隱透出點奇異的醇和氣息。那氣味,正是從屋角那堆茅草蓋著的壇子里散出來的。

晏青心中一動,成了?他起身走過去,撥開茅草,露出那只粗陶壇。

壇口的清水封還完好。他小心地捧起壇子,湊近壇口,輕輕聞了聞。那股微酸微澀中帶著醇和的氣息更明顯了。

他找來一只干凈的木勺,掀開壇蓋。

一股更濃的味道沖出來。壇子里變了樣:原來粘稠金紅的糊糊不見了,上面浮著一層清亮微黃的液體,下面沉淀著厚厚的、暗紅色的渣子,清濁分開了。

晏青用木勺撇開浮沫,舀起小半勺清亮的酒液。酒液微黃,像淡淡的琥珀色,在勺里輕輕晃動。

他湊近聞了聞,那股微酸微澀的氣味直沖鼻子,帶著發酵的野勁。他遲疑了一下,只淺淺抿了一小口。

舌尖先是一股尖銳的酸澀,像沒熟的野果,激得他立刻皺眉。但緊接著,一股帶著山野氣的果味甜香在嘴里漫開,壓過了那酸澀,最后喉嚨里留下一絲溫潤的回甜。

味道很怪,談不上多好喝,但有股說不出的、原始實在的勁道,像山里的秋風。

他咂咂嘴,看著勺里微晃的液體,這就是酒?和他想的醇厚甘甜很不一樣。

但殘卷上寫著:“山野之果,釀得野趣,非為甘醴,但求本真。”也許,這就是山里的味道。

晏青想了想,找出兩個還算干凈的粗陶碗。他仔細地把壇里的清酒液倒出來,濾掉渣子,分別倒進兩個碗里。

琥珀色的酒液在粗陶碗里晃蕩,散發著獨特的微酸氣味。

他端起一碗,走向隔壁陳伯家。又端起另一碗,走向村中老村長那間稍好些的瓦屋。

陳伯正裹著破襖,坐在冰冷的炕上發呆。腿病到了冬天更難熬。門被推開,晏青端著碗進來。

“陳伯,嘗嘗這個。”他把碗放在炕邊的小木桌上。

陳伯湊近聞了聞,渾濁的老眼亮了亮:“啥東西?聞著…有點沖?”

“山柿子弄的,算酒吧。”晏青道。

陳伯將信將疑,端起碗,小心地抿了一小口。酸澀的味道讓他老臉皺成一團,“嘶”了一聲。

但很快,他咂摸著嘴,眉頭慢慢舒開:

“嚯!勁兒不小!酸是酸,澀是澀,可咽下去…肚子里倒騰起一股熱乎氣兒,舒坦!”

他又喝了一大口,瞇著眼,感覺那股粗糲的暖流滑到肚里,趕走老骨頭縫里的寒氣。

“好!青娃子,這土釀子,對老頭子的胃口!比鎮上那些摻水的寡淡玩意兒有勁道!”

他臉上露出難得的暢快笑容。

老村長家,須發皆白的老者端著那碗微黃的酒,對著油燈仔細看。

他先聞了聞,再淺淺喝一點,在嘴里含了會兒,才慢慢咽下。同樣皺了眉頭,但隨即,他那雙閱盡滄桑的眼睛里,泛起一絲了然和淡淡的贊許。

“嗯…酸澀有余,回甘不足,火候還差些。”

老村長放下碗,看著晏青,語氣溫和。

“不過,這山野之氣,倒是釀出來了。難得的是這份本真。”

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

“青娃子,這酒,像這日子。頭一口嘗著,多是苦的澀的。可慢慢咂摸,咽下去了,也能覺出點藏在后頭的滋味兒來。急不得,也強求不得甜。日子啊,得釀。”

晏青看著老村長平和的雙眼,又想起陳伯喝下酒后那舒坦勁兒。他低頭,看著自己碗里那酸澀微黃的液體。

山里的柿子,粗陋的法子,漫長的等待,釀出了這滋味古怪的東西。

它不醇美,不清冽,帶著原始的酸澀和山野的粗糲。可這酸澀粗糲里,卻實實在在地蘊著一股暖意,一股勁兒,一份由時間沉淀、從普通果子里化出的本味。

他端起自己那碗酒,學著老村長的樣子,淺淺抿了一口。尖銳的酸澀依舊刺舌,他微微皺眉,卻沒急著咽下。

讓那酸澀在舌尖停留,細細分辨里面的果香,感受那股野勁,然后,緩緩咽下。

一股暖意順著喉嚨下去,酸澀漸漸散開,留下一點微弱卻真實的甜味在舌根處悄然泛起。

屋外,寒風刮過光禿禿的樹枝,嗚嗚作響。晏青握著粗陶碗,感受著掌心傳來的微涼碗壁和碗中那點溫熱的酒意。

這滋味,比砍順紋的柴火更微妙,比堵住漏雨的屋頂更實在。它來自山野,來自等待,也來自這雙手笨拙卻誠實的勞作。

日子啊,得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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