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來了,凍土開始化開。南山坡上,草芽頂著去年的枯葉冒出來,嫩綠嫩綠的。溪水解凍了,水聲比冬天響亮了。
晏青砍柴回來,肩上的柴還沾著新泥和草屑。剛走到村口老槐樹下,就看見樹下圍了很多人,比平時熱鬧。
那里停著兩輛蒙灰布的騾車。幾個風塵仆仆的漢子正唾沫橫飛地說著話,引得村里幾個年輕人伸長脖子聽。
是行商,每年開春,總有這樣的隊伍路過青溪村,歇歇腳,換點山貨,也帶來山外的消息和新鮮東西。
晏青放下柴捆,靠在樹干上歇氣。他認得領頭那個矮胖商人,姓王,常走這條路。王胖子一張圓臉總堆著笑,但眼珠子很活泛。
“……不是我說,咱們云山縣,如今可大不一樣嘍!”
王胖子拍著大腿,聲音洪亮,帶著見過世面的得意。
“城東新開了大綢緞莊,江南來的好料子,嘖嘖!城西碼頭,船來船往,運糧的,運鹽的,運山貨!碼頭上扛活的,一天少說也能掙這個數!”
他說著伸出兩根粗短的手指晃了晃。
圍著的后生里有人吸了口涼氣。
“還不止呢!”
旁邊一個精瘦伙計接口,臉上帶著城里人的優越感。
“城里頭,酒樓、茶館、瓦舍勾欄,夜里燈籠一亮,照得跟白天似的!那唱曲的姑娘,嘿!”
他咂咂嘴,沒往下說,引得幾個毛頭小子嘿嘿傻笑。
“就是就是!”
王胖子接過話頭,小眼睛掃過幾個面露向往的年輕人。
“守著這山溝有啥出息?砍一輩子柴?種一輩子薄地?年輕力壯的,就該出去闖闖!縣城里頭,多少鋪子招伙計,多少商行缺人手?管吃管住,月月有工錢拿!干得好,東家賞識,指不定還能當個管事,那可就出息了!”
他頓了頓,掏出塊半舊綢布汗巾擦擦油亮的額頭,壓低點聲音:
“不瞞各位鄉親,我這趟回去,正好要招幾個手腳麻利、肯吃苦的伙計,幫著押貨、照料牲口。工錢好商量!總比你們在這山里頭,一年到頭見不著幾個銅板強吧?”
這話像火星濺進干柴堆。幾個早就心動的年輕人立刻騷動起來。有人搓手,有人臉紅,有人嘀咕著跟家里商量。
“王掌柜!您看我行不?我力氣大!”
“我!我手腳快!”
“算我一個!啥時候走?”
七嘴八舌的聲音響起來。
王胖子瞇著眼,滿意地看著這場面。他目光掃過人群,落在了靠在樹下的晏青身上。晏青靠著柴火,臉上沒什么表情,安靜地聽著。
“喲!這不是晏小哥嗎?”
王胖子笑著招呼,語氣熟稔。
“怎么樣?晏小哥年輕力壯的,窩在這山溝里可惜了!跟哥哥我出去見見世面?保你吃不了虧!就憑你這身板,這把子力氣,在城里找個營生還不容易?總比天天跟這些柴火疙瘩打交道強吧?”
他說著指了指晏青靠著的那捆沉柴。
幾個被鼓動的后生也看向晏青,眼神里有好奇,也有慫恿。
晏青直起身,肩頭的柴捆晃了晃。他看了一眼王胖子堆笑的臉,又望了望遠處剛染上新綠的南山。
他搖搖頭,聲音不高,但清晰:
“謝王掌柜好意。山里……自在。”
說完,不再看眾人反應,彎腰重新扛起柴捆,繩子勒進肩肉,他邁開步,踩著村道上化開的泥濘,一步步朝村尾自己的小木屋走去。背影沉穩,和那些躁動的年輕人,像隔著一道線。
“嘿!這傻小子……”王胖子碰了個軟釘子,悻悻地小聲嘀咕一句,轉頭又去鼓動別人了。
晚上,白天的熱鬧散了,村子靜下來。月光清冷,透過舊窗紙在地上投下朦朧光斑。晏青躺在硬板床上,草鋪子還帶著白天的暖意和干草香。
屋外偶爾有狗叫,顯得夜更靜。白天王胖子那些話,此刻清晰地回響起來。
綢緞莊、碼頭的喧囂、瓦舍的燈火、“月月有工錢”、“當管事”的許諾……
晏青翻了個身,面朝墻壁。黑暗中,他睜著眼。不是猶豫,更像是在心里過一遍。
縣城?他想象著:人擠人的街道,嘈雜的聲響,陌生的面孔,那些王胖子嘴里光鮮的東西。
他試著去感受一種向往,一種想離開山溝的沖動。心里卻像一潭深水,扔塊石頭進去,只蕩起幾圈波紋,很快又平復下去,只剩一片沉靜。
他想起砍柴時順著紋理劈開木頭的順暢;想起雨后坐在屋檐下,聽雨聲歸于心底的靜;想起用草藥減輕陳伯腿痛時,老人眼里的那點光;想起墻角那壇山柿子釀的,酸澀卻有勁的土酒;想起早上進山,踩著沾露水的草叢,腳下那微涼柔軟的觸感,和撲面而來帶著草木清香的晨風……
這些感覺很平常,像呼吸一樣自然。可就是這點點滴滴的平常,填滿了他的日子,讓他覺得踏實。
山外的熱鬧,像隔著一層霧,看著花哨,卻引不起他心底真正的動靜。那“月月有工錢”的許諾,遠不如他劈好一捆柴,換回實實在在的米糧,來得安心。
他又翻個身,仰面躺著。月光透過窗紙,在屋頂茅草陰影間流動。他問自己:真甘心一輩子窩在這山溝里,當個砍柴的?
念頭一起,答案立刻浮上來。不是“甘心”,是“安于”。就像溪流安于河道,草木安于山野。
砍柴、擔水、采藥、幫襯村老……這些事,做起來不覺得苦,只覺得該做。山里的日子簡單,卻有沉甸甸的分量,壓得他心定,像老樹生了根。
對山外熱鬧的“無動于衷”,不是冷漠,也不是沒見過世面。他只是本能地知道,那些喧囂和浮華,像隔著一層霧,不是他想要的。
他的根,他的力氣,他的平靜,都在這片山野里,在這日復一日的平常活計里。離開這里,他或許能掙更多錢,穿更好的衣,但那份砍柴時的專注,聽雨時的沉靜,幫人一把后的安然……這些心里最要緊的東西,怕是要丟了。
晏青長長地、無聲地呼出一口氣。氣息平緩。心里最后一點波動也平了,只剩一片安穩,像月光下無風的深潭。
他閉上眼,白天王胖子那些鼓噪的話,徹底消散在窗外清冷的月色里。只剩山風吹過樹梢的沙沙聲,和遠處溪水潺潺的流淌聲。
這聲音擁抱著簡陋的小木屋,也擁抱著他沉入夢鄉的,安穩如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