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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辨菇

次日清晨,晏青推開木門。雨停了,屋檐還滴著水,滴滴答答敲在檐下的石板上。山間清冽濕潤的空氣撲面而來,帶著泥土和腐葉的氣味。他深深吸了一口。

他背上竹簍,拎起柴刀,踩著被雨水泡軟的泥路,往山里走去。

雨后的山林不一樣了,樹葉掛著水珠,滴在脖頸里很涼。腳下厚厚的腐葉吸飽了水,踩上去軟軟的,沒什么聲音。林子里各種草木的氣味混合在一起,格外濃郁。

他沿著熟悉的小路走,目光掃過路邊潮濕的樹根和倒下的朽木。雨后是菌子長出來的時(shí)候。

沒走多遠(yuǎn),他就在一棵老山茶樹根部的背陰處,發(fā)現(xiàn)了幾簇從厚苔蘚和濕腐葉里拱出來的蘑菇。它們擠在一起,沾著水珠。

晏青停下腳步,這模樣,像是村里老人說的“黃傘蓋”,燉湯很鮮。他記得陳伯前年采過,燉雞的香味飄了半個(gè)村子。他下意識彎下腰,伸手想去摘。

就在指尖快碰到時(shí),他停住了。腦子里猛地跳出那本焦黃殘卷頁邊空白處,用蠅頭小楷寫下的字:“色艷無斑者,慎!慎!慎!”

這蘑菇顏色鮮亮,夠“艷”,傘蓋上干干凈凈,沒有斑點(diǎn),就是“無斑”。那三個(gè)“慎”字,像冰水澆滅了他的念頭。

他縮回手,沒有走,反而蹲得更低。四周很靜,能聽見高處水珠砸在下方葉子上的悶響。他湊近那幾簇鮮亮的蘑菇,鼻尖微動,深深吸了口氣。

初聞是雨后山林里泥土,朽木的潮腐味,帶著草木清氣,但在這熟悉氣味之下,一絲極其微弱、隱晦的異樣,滑過他的鼻子。

那不是普通山菇的土腥氣,也不是雨后草木的清冽,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濁氣,混在草木香里,帶著一絲難以形容的腥。

雖然很淡,若有若無,卻像細(xì)針,扎破了清新,透出點(diǎn)令人心頭微緊的不祥味道。

晏青的眉頭幾乎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他沒有再湊近,直接站起身,不再看那鮮亮的蘑菇。

他目光掃向旁邊幾處不起眼的枯枝落葉堆,那里也冒出些灰撲撲的小蘑菇,樣子普通甚至難看。

他走過去,隨意撥開濕落葉,露出幾朵灰褐色傘蓋開裂的“草菇”,俯身聞了聞,是純粹的菌味,不香,但干凈。

他收回手,在粗布褲腿上擦了擦指尖沾的濕泥和苔蘚碎屑。那幾簇鮮亮的鵝黃蘑菇,在他眼里已經(jīng)褪色,只剩下那絲縈繞的微腥。

他不再猶豫,背好竹簍,拎起柴刀,繞過那棵老櫟樹,踏著濕滑的腐葉,繼續(xù)往山林深處走去,去找今日要砍的柴火。

傍晚,晏青背著半簍柴火,拎著斧頭回到村口。夕陽給村舍屋頂和炊煙鍍上暖色。村頭老槐樹下,幾個(gè)閑坐的老人低聲說著話,臉上帶著后怕和惋惜。晏青走過時(shí),隱約聽到幾句零碎的話:

“……可憐了老張家那小子……”

“……說是昨兒雨后采的菇子,長得好看……”

“……上吐下瀉,臉都青了,灌了好多水才……”

“……懸哪……差點(diǎn)就沒了……”

晏青的腳步頓了一瞬,沒有停留,也沒轉(zhuǎn)頭問,他猜到了發(fā)生什么。

他背著柴,沉默地走過老槐樹,走向自己村尾的小屋。

推開吱呀響的院門,他把柴火卸在墻角,碼放整齊,斧頭靠門邊放好。走到院中水缸旁,拿起木瓢,舀了半瓢冰涼的井水,咕咚咕咚喝了幾口。

涼水滑過喉嚨,澆滅了白天的燥熱,也沖淡了鼻尖殘留的那絲若有若無的腥濁氣。

放下水瓢,他抬眼望向村東頭,那是老張家的方向。隔著屋舍,望不見什么,只有幾縷淡薄炊煙在暮色里升起飄散。他靜靜站了一會兒,晚風(fēng)吹動他額前汗?jié)竦乃榘l(fā)。

晏青轉(zhuǎn)身進(jìn)屋,掩上門。屋內(nèi)光線昏暗,有柴火和泥土的熟悉氣味。

他沒點(diǎn)燈,徑直走到床邊,從枕邊舊木匣里取出那本焦黃的殘卷。借著門縫透進(jìn)來的最后天光,他翻開書頁,手指準(zhǔn)確地摸到頁邊那行細(xì)小的字:“色艷無斑者,慎!慎!慎!”

指尖下的墨痕似乎還有溫度。他凝視著這八個(gè)樸拙卻有力的字,耳邊又響起村頭老槐樹下那些零碎的話。老張家小子差點(diǎn)沒命的臉,和林中那幾簇鮮亮帶腥的鵝黃蘑菇,在昏暗中重疊了一瞬。

他輕輕合上書,放回木匣。屋內(nèi)徹底暗了。他走到灶臺邊,摸索著引火,點(diǎn)燃了灶膛里的干草。

橘紅色的火苗跳起來,漸漸驅(qū)散屋里的暮色和寒意。火光映著他沉靜的側(cè)臉,影子在土墻上晃動。

鍋里水開始響。他抓了一把小米,又掰了幾塊曬干的蘿卜干丟進(jìn)去——晚飯很簡單。

他坐在灶膛前的小木墩上,聽著鍋里咕嘟聲,看著火焰出神。灶火的熱氣烘著他的臉,也烘干了從山林帶回的濕冷。

那一絲腥濁氣似乎散了,但老槐樹下那些帶著后怕的話,像幾顆冰冷的石子,沉甸甸壓在他心頭。

它們無聲地印證著殘卷上那八個(gè)字的分量——不是空話,是前人用血淚甚至性命換來的經(jīng)驗(yàn),是這片看似慷慨的山林里無聲的陷阱。一次僥幸的“放棄”,竟躲過了一場可能的慘劇。

他添了根細(xì)柴,火苗旺了些。火光里,他想起殘卷前主人字里行間流露出的,對山野草木、一飲一啄的細(xì)致體察和敬畏。

那不是高高在上的指點(diǎn),更像一個(gè)在山里活了大半輩子的老者,對后來人絮叨的叮嚀,把那些容易被忽略、關(guān)乎生死的細(xì)微之處,鄭重地記下來。

飯熟了,米香混著干菜味彌漫開。晏青盛了一碗,就著灶膛的余溫,坐在小木墩上慢慢吃。

屋外夜色濃重,萬籟俱寂,遠(yuǎn)處偶爾傳來幾聲狗叫。

飯后,他洗凈碗筷,用抹布擦干。走到水缸邊,又舀了半瓢涼水,慢慢喝下。冰冷的水滑入腹中,帶來一種活著的感覺。

他放下水瓢,走到院中。夜空已有稀疏的星星亮起。他仰頭望著那些遙遠(yuǎn)冰冷的光點(diǎn),深深吸了一口清涼的空氣。

白天那場無聲的“辨識”,此刻沉淀下來,化作更深的明悟。山野饋贈豐饒,也藏殺機(jī)。那看似不起眼的“辨味”,嗅到的不只是蘑菇的氣味,更是天地自然劃下的無形界限。

敬畏它,遵從它,才能在山林里長久走下去,就像遵循殘卷上樸素的劈柴之理——順其紋理,則省力而無傷。

他站了一會兒,直到夜間露水的涼意透過單衣。才轉(zhuǎn)身回屋,輕輕掩上門。

灶膛里的余燼只剩暗紅一點(diǎn),散著最后暖意。他吹熄了灶臺上那盞小油燈,屋內(nèi)陷入黑暗與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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