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晏青收起枕邊木匣里的殘卷,疊好舊棉襖,推開木門。空氣帶著晨露的清冷,他活動了下筋骨,走到院角柴堆旁,拿起斧頭。
斧頭劈進干透的雜木縫隙,發出干脆的裂響。晏青直起腰,抹了把額頭的汗,把劈好的柴塊堆到墻角。太陽升高了些,他拎起水桶,準備去村頭老井打水。
井臺邊有三兩個洗衣回來的婦人,木槌放在濕石板上。晏青放下桶,搖動轆轤,吱呀聲混在婦人的閑談里。
“……張獵戶家真慘……”
一個圓臉婦人壓低聲音,手上擰著衣服,水珠滴回盆里。
“可不是,”
旁邊瘦高些的婦人接口,朝村東頭努嘴。
“聽說追一頭瘸腿野豬,沒留神腳下,從老鷹崖那邊的陡坡滾下來,腿骨怕是斷了?!?
“哎喲,那坡多陡!”
圓臉婦人咂舌。
“抬回來時,臉煞白……”
“遭罪啊,”
第三個婦人嘆氣。
“張獵戶是條硬漢,可家里就他一個頂梁柱,婆娘身子弱,還有個半大孩子要吃飯。這傷筋動骨一百天,往后日子怎么過?藥錢也是大窟窿……”
轆轤停了,晏青提起沉甸甸的水桶,井水晃蕩。他沒看婦人,側耳聽著。
張獵戶,他知道,是村東頭的張叔,人爽快,箭法準,往年常給村里孤寡送些野味。
他拎著水桶,穩穩往回走。陽光拉長他的影子。路過張叔家低矮的土坯院墻時,腳步略緩。
院門半掩,里面靜悄悄,聽不見往日劈柴磨刀的聲響,只有一絲極淡的草藥混合血腥氣,順風飄出來。
回到自家小院,晏青把水倒進缸,蓋上木蓋。他沒回屋,走到院角堆放雜物的棚子下。那里有個舊陶罐,裝著他平日采回晾干的草藥,用油紙包分開放好。
他蹲下身,打開一個油紙包,里面是曬干的深褐色帶細鋸齒的葉子——止血藤。又打開另一個,是切碎的褐色根塊——續斷根。再一個,是灰綠色、揉碎有清香的草葉——止痛的七葉一枝蒿。
他按著那本焦黃殘卷上的描述,仔細斟酌份量,殘卷上寫著:
“傷筋斷骨,外敷為主。止血藤三份,碾粉;續斷根一份,搗泥;七葉一枝蒿兩份,取鮮汁最佳,若無,干葉浸水亦可。三者相和,敷于傷處,裹凈布,日換一次。輔以內服當歸、黃芪熬水,壯氣血,助骨生。”
晏青沒有當歸、黃芪。他默默取了三小撮止血藤粉,一塊續斷根,又抓了一把七葉一枝蒿干葉。想了想,又添了一小把能消腫的紫草根碎末。他將這些用一塊干凈的粗麻布仔細包好,扎緊。
他直起身,把那小藥包揣進懷里,貼肉放著。他拿起靠在門邊的柴刀,走到院中磨刀石旁坐下,舀起一捧水灑在石上,開始一下下,嚓嚓地磨刀。刀鋒在青石上拖動,聲音單調清晰.......
月亮升起來,爬上矮墻。晏青停手,柴刀刃口在月色下泛著寒光。他站起身,把柴刀倚回門邊。懷里的藥包沉甸甸的。
他走出院門,沒點燈。借著月光和熟悉的路,往村東頭走去。夜風涼,吹得草葉響。村里大多人家熄了燈,只有零星窗戶透出光。
張叔家低矮的土坯院墻近了,院門依舊半掩,門縫里透出一點微弱的油燈光。晏青走到門前,沒叩門,側耳聽。里面只有幾聲壓抑的,粗重的喘息,夾雜低低的呻吟,還有女人極輕的啜泣。
晏青伸出手,輕輕推開半掩的柴門,吱呀一聲輕響。
只見一張破舊竹榻擺在屋檐下,張叔躺在上面,一條腿裹著厚厚的,臟污的布條,滲著暗褐色血跡。他臉色蠟黃,眉頭緊鎖,額頭冷汗。張嬸坐在旁邊小馬扎上,背對院門,肩膀聳動,用袖子抹眼。
推門聲驚動張嬸,她猛地回頭,臉上淚痕,眼睛紅腫,滿是疲憊驚惶。
看見門口月光下的晏青,愣了一下,慌忙站起,手在圍裙上擦:
“是……是晏家小哥啊……”
晏青沒進門,站在門檻外。他從懷里掏出那個粗麻布包好的藥包,遞過去,動作輕穩。
“張嬸,”
聲音不高,在靜夜里清晰。
“這是些山里的草藥。止血藤粉,敷傷口。續斷根搗爛,也敷上。七葉一枝蒿干葉,溫水浸軟,蓋最外面。用干凈布裹好,一天換一次?!?
他頓了頓,“還有些紫草根,能消腫。一并搗爛敷上?!?
張嬸呆呆看著遞到眼前的藥包,又看看晏青平靜的臉。她沒立刻接,嘴唇哆嗦,眼淚涌上來。
“晏小哥……這……這怎么使得……”
聲音哽咽,難以置信地顫抖。
“你……你這……”
“順手采的,”
晏青打斷,語氣平淡,“山里常見,不值什么。”
他把藥包又往前遞了遞。
張嬸這才如夢初醒,慌忙伸出雙手,幾乎搶過那布包。緊緊攥著,指節發白。眼淚大顆滾落,砸在藥包上,洇開濕痕。
“謝謝……謝謝晏小哥……我……我……”
她語無倫次,泣不成聲,瘦削肩膀劇烈抖動。
竹榻上的張叔費力睜開眼,目光渾濁望向門口。月光下,只看到一個沉默的青年輪廓。
晏青沒再看哭泣的張嬸,也沒等張叔看清他。他微微側身,退出院門,順手輕輕帶攏柴門。吱呀一聲輕響,隔絕了院內的喘息,呻吟和嗚咽。
他轉身,沿土路往回走。月光拉長影子。夜風吹過草叢沙沙響。懷里沒了藥包,晚風吹在身上更涼。
回到小屋,他掩上門,插上門栓。屋內漆黑。他沒點燈,在門后黑暗里靜靜站了一會兒,聽著自己平緩的呼吸。門外只有夜蟲低鳴。
片刻后,他摸索著走到灶臺邊,拿起火鐮火石。嚓,嚓,幾下輕響,火星點燃干草絨?;鹈缣S,引燃柴枝,亮起一團光。他拿起小油燈,湊到灶膛口點燃燈芯。
昏黃燈火搖曳,照亮小屋一角。晏青走到舊木桌旁坐下,油燈放桌角。他從枕邊舊木匣里,取出那本焦黃殘卷。
書頁在燈下小心翻開,發出細微脆響。墨色字跡沉靜。他翻到記載草藥的幾頁,目光落在描述上:
止血藤生于陰濕巖隙,葉有細齒,汁液粘稠,性涼止血;續斷根深埋土中,色褐質堅,搗之出漿,主接續筋骨……一行行,是前人的認知。
他的手指輕輕拂過墨跡。燈花偶爾爆開細小“嗶剝”聲?;鸸庥持麑W⒌膫饶槪瑝ι贤断履郎挠白印?
窗外,夜更深了,萬籟俱寂,蟲鳴稀疏。只有這小屋亮著一點微弱的燈火,映著一個在字里行間默默求索的年輕樵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