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梁上鳳影悄無息,案前書生忽有情。
此心驚疑非故我,原來俗塵藏巨鯨。
夜,愈發深沉。刑部卷宗庫的騷動與警鑼聲,終于在刑部尚書的雷霆震怒與嚴令彈壓之下,漸漸平息下去。但那無形的波瀾,卻如投入深潭的巨石所激起的漣漪,已悄然無聲地,向著這座龐大京師的四面八方擴散開來。
在距離刑部衙門兩條街外的一處尋常民居的屋頂之上,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一只棲息在暗夜中的夜梟,靜靜地佇立。她背對著那喧嘩漸息的方向,一動不動,身形與夜色中的屋檐飛角幾乎融為一體,若非有月光偶爾勾勒出她那矯健的輪廓,幾乎無法被察覺。
正是六扇門第一女捕頭,燕飛霜。
她沒有去湊刑部衙門那個必然會混亂不堪的熱鬧。對她而言,那些事后的追捕、嚴密的盤查,不過是亡羊補牢,徒勞無功。她要等的,不是那只已經被驚走的“羊”,她要看的,是那只偷了羊的、狡猾的狐貍,最終會跑回到哪個隱秘的洞里去。
自那日東市之中,蘇見塵以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脫身之后,燕飛霜便立刻調整了策略,將對他的監視,從“明綴”,徹底轉為了“暗伏”。她不再跟著他本人,那種拙劣的跟蹤方式,對于一個能從東廠精英殺手眼皮底下溜走的“高手”而言,無異于自取其辱。她反其道而行之,將所有的監視力量,都鎖定在了刑部衙門,這個蘇見塵唯一無法割舍的、最核心的舞臺。
她的推斷很簡單:蘇見塵費盡心機擺脫東廠的追蹤,絕不會是為了去吃一碗豆汁,或者買一根不值錢的銅簪子那么簡單。他如此急于“隱身”,洗清自己身上的嫌疑,必定有更重要、更兇險的圖謀。而以他刑部書辦的身份,在這諾大的京師之中,對他而言最有價值、也最有可能涉險的地方,只有一個——刑部卷宗庫。
果不其然,今夜,那條她以為已經潛入深水、暫時沉寂的魚,終于耐不住性子,要出來吐一個石破天驚的泡了。
她沒有看見闖入者的面容,也未曾看清那神乎其技、聞所未聞的身法。但,那破壁而出的決絕,那于絕命箭雨中借力脫身的驚才絕艷,都已經清清楚楚地指向了一個結論——闖入者,是一個武功高絕、心思縝密的頂尖高手!
一個頂尖高手,冒著驚動整個京師官府的滔天風險,夜探卷宗庫,他所圖為何?他又到底是誰?
這個念頭,如同一根鋒利的魚刺,深深地卡在了燕飛霜的心頭,讓她寢食難安,更讓她對那個看似懦弱無能的蘇見塵,產生了前所未有的好奇與警惕。
而此刻,另一邊,那條攪動了滿城風雨的“魚”,早已悄無聲息地,回到了自己那間位于京師偏僻角落的小院之中。
他沒有點燈。借著從糊著薄紙的窗戶中滲透進來的、如同水銀般流淌的微弱月光,蘇見塵迅速而又熟練地脫下了那一身便于行動的夜行衣,換回了他那身半舊的、象征著他卑微身份的青布長衫。他將夜行衣與黑色的面巾,連同那雙沾滿了刑部塵土的薄底快靴,一同塞入了冰冷的灶膛最深處,引燃了早已備好的火絨與干柴。
橘紅色的火焰舔舐著黑色的布料,很快,那身曾助他飛檐走壁的行頭,便化作了一縷青煙,與幾捧無法追查的灰燼。
做完這一切,他走到院中的水缸前,用木瓢舀起一瓢冰冷刺骨的井水,從頭澆下。
初冬的井水,帶著徹骨的寒意,瞬間讓他因方才激斗而微微沸騰的血液,迅速冷卻下來。他的頭腦,也在這一刻,變得異常清明冷靜。
今夜的行動,雖有驚,卻并無真正的險。他不僅從那殘缺的卷宗里,確認了當年蘇家滅門慘案確有內奸存在,更將關鍵人物鎖定在了已死的錢益謙,以及……那個有可能抽走了核心卷宗的神秘人身上。
他還順帶,為自己那副“懦弱無能”的公眾形象,又添上了一道堅實無比的旁證。
試想,一個連東廠番子尋常一腳都禁不起的“廢物點心”,一個白天里連說話都打哆嗦的刑部書辦,誰會將他與那個能硬闖刑部禁地、在數十名高手圍攻之下從容脫身的絕頂高手聯系在一起?
這兩者之間的反差,越大,越是離奇,他便越是安全。
這是他精心為自己、也為所有潛在的敵人布下的“迷魂陣”。他自信,就算是燕飛霜那般精明睿智的女子,也絕難看透這重重的偽裝。
然而這一次,他錯了。
他低估了一名頂尖捕快那如同野獸般的直覺,更低估了一個對自己產生懷疑的女人的執著。
次日,天光大亮。刑部衙門。
卷宗庫被悍然闖入的消息,如同投下了一塊巨石的池塘,在衙門內部掀起了軒然大波。刑部尚書勃然震怒,當堂摔碎了一只心愛的建窯茶盞,下令徹查。一時間,整個衙門風聲鶴唳,人人自危。當夜值守的所有獄卒被撤換了一大半,投入大牢嚴加審訊,連一向穩如泰山的卷宗庫主管劉主事,也為此挨了掛落,整日黑著一張臉,看誰都不順眼。
書辦房內,自然也成了流言蜚語的集散地與發酵中心。
“哎,聽說了嗎?昨晚咱們衙門進高人了!”
“可不是嘛!聽巡夜的兄弟說,三樓的墻壁,被人硬生生給撞出了一個大窟窿!乖乖,那可是青磚包鐵的墻啊!聽說那人是從天上飛走的!”
“飛走?你當是唱大戲,神仙下凡呢?我聽大理寺那邊的朋友說,人家是踩著射出去的箭矢跑的,跟那戲文里說的‘梯云縱’一模一樣!”
李景說得眉飛色-舞,唾沫橫飛,仿佛昨夜他就在現場親眼所見一般。他說完,還不忘斜著眼睛,看了一眼角落里那個安靜得像個悶嘴葫蘆的蘇見塵,嗤笑道:“哎,我說蘇兄,昨晚上動靜那么大,你家離咱們衙門也不算遠,就沒聽見點什么?哦,我給忘了,蘇兄怕是早就嚇得蒙頭大睡,兩耳不聞窗外事了。是不是啊?”
蘇見塵像是被他的話從沉思中驚醒,緩緩抬起頭,臉上露出一副茫然又帶著幾分后怕的表情:“是……是啊,動靜是挺大的,我還以為是天不好,要打雷了呢。衙門里……沒出什么大事吧?”
他那副呆頭呆腦的樣子,配上他略顯蒼白的臉色(實則是昨夜內力消耗過度所致),愈發顯得膽小可憐,與這等驚天大事格格不入。
眾人見狀,又是一陣心照不宣的哄笑。
蘇見塵仿佛并未察覺眾人的嘲笑,只是默默地低下頭,繼續整理著手頭那堆積如山的文書。他今日的工作,比往日里要繁重數倍。因為卷宗庫遭竊,雖然初步清點并未發現有卷宗失竊,但刑部尚書依舊下令,要將所有庫存舊案進行全面的清點與核對,以防有所失落。于是,海量的陳年卷宗被從庫房里搬了出來,在各個司房里堆積如山,需要他們這些書辦一一重新登記造冊。
這正中蘇見塵的下懷。
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絕佳的機會,讓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去接觸到更多平日里他根本無權查閱的案卷。
他表現得比任何人都更賣力,更勤懇。他主動攬下了那些最繁瑣、最枯燥的核對活計,一坐便是一整天,除了必要的吃飯和如廁,幾乎不曾離開過自己的座位。他的那份專注與認真,就連一向看不上他的劉主事,巡視過幾次后,也暗自點了點頭,心想這小子雖然是個沒用的軟骨頭,但在做分內之事上,倒還算盡心。
而此刻,無人知曉的是,就在這間吵吵嚷嚷、充滿了墨香與霉味的刑部書辦房的房梁之上,那交錯的木梁與陰影構成-的黑暗角落里,一道幾乎與周遭環境融為一體的纖細身影,正如同壁虎一般,悄然無聲地潛伏著。
是燕飛霜。
她如同最耐心的獵人,靜靜地等待著她的獵物,露出那哪怕是一瞬間的破綻。
她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趴在積滿了厚厚灰塵的房梁上,施展六扇門秘傳的“龜息大法”,屏住呼吸,將自己的心跳與氣息都降至了最低。她的目光,如鷹隼一般,透過梁木的縫隙,死死地鎖定在下方那個正在埋首工作的蘇見塵的身上,不錯過他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與動作。
一個時辰過去了。蘇見塵在抄錄文書。
兩個時辰過去了。蘇見塵在整理卷宗,將它們分門別類。
三個時辰過去了。蘇見塵在用午飯,吃的依舊是他常備的那兩個冷硬的麥面饅頭,就著一碗從茶房打來的、早已涼透的白水。他吃得很快,姿態依舊是那般狼吞虎咽,仿佛餓了三天三夜的難民,沒有半分讀書人應有的斯文。
燕飛霜的耐心,幾乎要被這日復一日的、令人絕望的平庸所徹底消磨殆盡。
這個男人,枯燥得像一塊路邊的石頭。他的身上,看不到一絲一毫與昨夜那個飛天遁地、氣概非凡的高手有關的影子。難道,自己的猜測,真的錯得離譜?那夜闖卷宗庫的,另有其人?這個蘇見塵,真的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被卷入風暴的可憐蟲?
就在她心生退意,甚至開始懷疑自己判斷力的一剎那——
變故,終于發生了。
一名負責搬運文書的小吏,抱著一沓足有半人高的沉重卷宗,搖搖晃晃地從蘇見塵的身邊走過。或許是太過疲累,他腳下一個趔趄,驚呼一聲,手中那沓堆積如山的卷宗頓時如天女散花般,轟然散落一地。
“哎喲!”那小吏發出一聲懊惱的驚呼,連忙蹲下身去手忙腳亂地拾撿。
周圍的人,有的幸災樂禍地看著笑話,有的則事不關己地搖搖頭,繼續忙著自己的事情。
唯有蘇見塵,幾乎是下意識地,立刻放下了手中的筆,快步上前,也蹲下身子,幫那小吏一同拾撿散落的卷宗。
“張哥,莫急,我來幫你。”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而又略帶卑微,充滿了善意。
這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舉動,充滿了同僚之間互相幫助的溫情。
房梁之上的燕飛霜,本也未曾在意。
然而,就在蘇見塵的手,觸碰到其中一卷散落在最角落的、因為年代久遠而封皮已然發黑的卷宗時——
燕飛霜那雙一直銳利如刀的鳳目,猛地一凝!瞳孔收縮如針尖!
她看到了。
縱然隔著數丈的距離,縱然對方的動作快如電光石火,她依舊清楚地看到了!
在蘇見塵那看似尋常的拾撿動作之中,他的食指與中指,在那卷古舊卷宗的封皮之上,極其快速、極其隱蔽地,輕輕地敲擊了三下!
那三下敲擊,毫無聲息,動作的幅度小到了極致,幾乎微不可察。若非她居高臨下,目不轉睛,且內功精湛、目力遠超常人,是根本不可能發現這細微的動作的!
這絕不是一個無意識的、偶然的動作!
那更像是一種……暗號!一種只有他自己才懂的、用以確認目標的獨特記號!
緊接著,蘇見塵的下一個動作,更是完美地印證了她的猜測。
他將拾撿起來的幾卷文書,熱心地遞還給那手忙腳亂的小吏張哥,口中還關切地說道:“張哥,你看你,都累得糊涂了。這一卷,是咱們甲字庫的案子,怎么混到這堆乙字庫的舊案里來了?這要是放錯了地方,回頭劉主事檢查起來,又要罵人了。得,這卷我先幫你放著,待會兒我正好要去甲字庫送東西,順道幫你歸位就是了。”
他說話的語氣,是那樣的自然而然,充滿了替人著想的“好心”。
那小吏張哥果然不疑有他,還感激涕零地連聲道謝:“哎呀,多謝蘇老弟,多謝蘇老弟!你看我這腦子,真是越忙越亂……”
他哪里知道,蘇見塵口中那所謂的“甲字庫”與“乙字庫”之分,根本就是信口胡謅!這些為了清點而臨時搬出來的陳年舊案,早已亂了套,別說他一個小小書辦,就是劉主事親來,也未必能立刻分清它們原本是放在何處。
他只是用了一個最簡單、最自然、最不易引人懷疑的借口,將那一卷他早已用特殊手法做了記號的卷宗,合情合理地,從混亂中剝離出來,留在了自己的桌案之上。
這一切,做得是如此的天衣無縫!行云流水!
如果不是她親眼目睹了那一瞬間的、快得不可思議的指尖敲擊,燕飛霜也絕對會被他這副古道熱腸、樂于助人的老好人模樣所徹底蒙蔽!
她的一顆心,再次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
這個男人……這個男人他到底是誰?!
他到底想干什么?!
那一卷看似被歲月遺忘了的、普通的舊案之中,又究竟藏著何等驚天的秘密?
房梁之上,燕飛霜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她知道,這出她守了整整一天的大戲,真正的高潮,才剛剛開始。
時間,在枯燥的等待中,一點一滴地過去。
蘇見塵依舊在不知疲倦地忙碌著,仿佛已經徹底忘記了被他放在桌角的那卷“放錯”了的舊案。
直到黃昏時分,夕陽的余暉將窗欞的影子拉得老長,房內的書辦們,已陸續收拾東西,三三兩兩地散去。最后,整個偌大的書辦房,只剩下蘇見塵一人,還在那里埋首整理。
劉主事進來巡視了一圈,見到他竟如此“勤勉”,頗為滿意地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用難得和緩的語氣說道:“見塵啊,行了,差不多就回去吧,公事是做不完的,別太累著自己。”
“是,主事大人。小的馬上就好,整理完這一點就走。”蘇見塵恭敬地起身回答。
劉主事欣慰地點點頭,背著手,也離去了。
書辦房內,徹底地安靜了下來。只剩下窗外吹來的晚風,翻動著桌上紙頁的“嘩嘩”聲響。
蘇見塵緩緩地抬起頭,靜靜地聽了一會兒。
他那雙看似渾濁疲憊的眼睛,在這一刻,變得異常明亮,如同兩顆在黑暗中被點燃的寒星。他看似隨意地,朝四周那些空無一人的角落,緩緩掃視了一圈,仿佛在做最后的確認。
房梁之上,燕飛霜的心頭猛地一緊!
她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蘇見塵方才那看似不經意的一瞥,其目光的落點,竟隱隱地,指向了自己藏身的這個方向!
不可能!她的龜息之術,乃是六扇門三大秘傳之一,連總捕頭都稱贊她已得其中三味,怎么可能會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所察覺?
是錯覺嗎?一定是錯覺。
就在她驚疑不定之際,下方的蘇見塵,動了。
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一副終于忙完了工作、疲憊不堪的模樣。他端起自己的粗瓷茶杯,踱步到窗邊,一邊喝著涼透了的茶水,一邊看著窗外那壯麗的落日余暉,口中還哼起了不成調的江南小曲,像是在徹底地放松。
然后,他踱步回到自己的桌案前。
他沒有立刻去翻看那卷他費盡心機才留下的舊案,而是拿起了一支嶄新的、筆鋒銳利的狼毫筆,在硯臺里飽蘸濃墨。
他鋪開一張廢棄的公文紙,手腕平穩地懸起,竟開始……練字。
房梁之上,燕飛霜幾乎要氣得吐血。這家伙,到底在搞什么名堂?是在消遣她嗎?
只見蘇見塵筆走龍蛇,在潔白的紙上,寫下了一個大大的“靜”字。那字跡,初時還與他平日里那工整呆板的館閣體小楷相似,但寫到后來,筆鋒卻陡然間,變得無比的凌厲起來!
一撇一捺,皆如刀劈斧削!一股深沉而又壓抑的、冰冷刺骨的殺伐之氣,竟從那濃黑的墨跡之中,透紙而出,撲面而來!
燕飛霜只看了一眼,便覺一股刺骨的寒意,從心底深處猛地升起!
這股氣息……這股森然而又純粹的殺意……
它微弱,卻純粹!純粹得,讓她感到無比的熟悉!
這不是尋常武者通過打熬筋骨所能擁有的殺氣,那是一種……一種經歷了無邊血海,將滔天的仇恨與徹骨的絕望,一筆一劃地,深深刻入自己骨髓與靈魂之后,才能磨礪出的……死亡氣息!
這一瞬間,燕飛霜的腦海里,如同被一道黑色的閃電狠狠地劈中!
她猛地瞪大了眼睛,一個幾乎被她刻意遺忘的名字,一個十年前曾經震動朝野、血流成河的大案,瘋狂地、不可抑制地涌上了她的心頭!
——鐵筆御史,蘇振英!
她還清晰地記得,十年前,她還只是一個剛剛進入六扇門、滿懷抱負的小丫頭。她曾遠遠地,見過那位名滿天下的鐵筆御史。她還記得,他那雖然瘦弱、卻無比挺拔的身軀里,所蘊含的,正是這種寧折不彎的、以筆為刀、以身為劍的剛烈之氣!
難道……
難道這個蘇見塵……
就在燕飛霜心神巨震,氣息出現了一絲微不可察的紊亂的一剎那——
下方的蘇見塵,他的嘴角,無聲無息地,向上勾起了一抹極其細微、卻又充滿了譏誚的弧度。
他仿佛全然不知梁上有人,寫完那個石破天驚的“靜”字之后,他像是對自己不太滿意似的,搖了搖頭,隨手將那張足以暴露他一切的紙揉成一團,精準地扔進了腳邊的字紙簍里。
然后,他才慢條斯理地,如同品嘗一道期盼已久的大餐一般,拿起了那卷他“覬覦”已久的舊案。
他將卷宗,輕輕地攤開在桌案之上。
借著從窗外透進來的、最后一抹暗紅色的夕陽余光,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張早已泛黃的封皮之上。上面,用已經褪色的墨跡,清晰地寫著此案的名稱——
“戶部郎中周元,失足落水溺亡案。景泰七年。”
這是一個發生在二十多年前的、早已被世人遺忘的陳年舊案,從表面上看,與他所追查的一切都毫無關系。
蘇見塵的手指,輕輕地,如同情人撫摸臉頰一般,撫過那個“周元”的名字。
他要查的,不是周元。
他要查的,是當年負責勘驗此案的、所有經手官吏的名單。
他的手指,緩緩地,如同在翻閱一部生死簿一般,移到了卷宗的末頁。那里,按照大明律法的規矩,詳細記錄著所有經手此案的官員名錄。
他的目光,從上到下,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掃過。
刑部司官、大理寺評事、仵作、書辦……
最后,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的鐵屑一般,定格在了名單最下方,一個最不起眼的、以“協辦此案”身份出現的戶部小吏的名字上。
那個名字是——錢益謙。
而在他的名字旁邊,還有一個名字,以同樣的身份,清晰地記錄在案。
那個名字,只有兩個字——
王寅。
時任刑部司案司主事,也是十年后,在蘇振英一案之中,作為核心勘驗官之一,并且在那份偽造的證物清單上,留下了自己私印的,王寅!
這兩個名字,在二十多年前,就已經如同一對連體嬰一般,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共同出現在了同一份看似毫不相干的卷宗之上!
一條被歲月和塵埃掩埋了整整二十多年的、黑暗的線索,就此被蘇見塵,從這浩如煙海的故紙堆里,給硬生生地挖了出來!
他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間,徹底停止了。
也就在這一瞬間,他那深藏于心底的、如山岳般沉重的滔天仇恨與冰冷殺意,再也無法完全壓制,透過他那雙深邃的眼睛,如同兩道實質的利劍,泄露了出來!
那是一絲極其細微,卻又冷如萬年玄冰的、足以凍結靈魂的寒芒!
房梁之上,燕飛霜與這道目光,在昏暗的空氣之中,不期而遇!
她的心,猛地一沉,如墜冰窟!
是了!
就是這種眼神!
她終于明白,自己那份揮之不去的、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究竟來自何處!
這道眼神,與那夜闖卷宗庫之人,破壁而出時,眼中那份決絕與冷靜,如出一轍!一模一樣!
是他!
真的是他!
蘇見塵!這個看似窩囊廢物的刑部書辦,就是那個夜闖禁地、身懷絕技、心思縝密如妖的神秘高手!
這個驚世駭俗的結論,如同九天之上的驚雷,瞬間顛覆了燕飛霜所有的認知!
她幾乎要忍不住,當場破開房梁,現身而出,將這個隱藏得如此之深的男人,就地拿下!
但,她強行忍住了。她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舌尖,用疼痛來維持清醒。
因為,她從蘇見塵的眼中,除了看到了那刺骨的寒意之外,還看到了一樣更令她感到心驚的東西。
——無邊的……孤獨。
那是一種,仿佛被整個世界所拋棄,獨自一人背負著血海深仇,在無盡的黑暗中踽踽獨行了無數個日夜之后,才能沉淀下來的、徹骨的孤獨。
這種眼神,讓她這個見慣了生離死別、早已心硬如鐵的六扇門捕頭,竟也感到了一絲莫名的……心悸。
她知道,她不能動。
她若現在動了,或許能抓住一個人。
但她很可能會因此,錯過一個足以震動大明天下、顛覆朝堂格局的……驚天真相。
而就在燕飛霜心神激蕩、天人交戰之際,下方的蘇見塵,卻已經在一瞬間恢復了常態。
他眼中的那道駭人寒芒,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又變回了那個疲憊而又麻木的刑部書辦。
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小心翼翼地、如同對待普通公文一般,將那卷舊案重新捆好,不著痕跡地放回了那一堆待整理的文書之中,混在其中,再也分辨不出。
然后,他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吹滅了書案上最后一盞油燈。
一瘸一拐地,拖著疲憊的步伐,離開了這間已經完全陷入黑暗的書辦房。
他自始至終,沒有再朝房梁的方向,看上第二眼。
仿佛,那里,真的空無一人。
正是:
一點靈犀透窗紗,七分清醒露獠牙。
最是無情尋常見,于無聲處見風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