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媚骨幾分藏傲骨,畫舫深處覓驚魂。
可憐歌伎喉中血,不及緹騎足下塵。
夜色,再一次如巨獸張開的黑絨大口,將繁華的金陵城緩緩吞噬。今夜的晚風,比昨夜更添了幾分浸骨的寒意,卷起了街角零落的枯葉,發出一陣蕭索的嗚咽。
然而,秦淮河依舊是那副歌舞升平、燈紅酒綠的模樣。仿佛昨日那樁駭人聽聞的命案,不過是投入這無邊風月湖心的一顆微不足道的小石子,激起的漣漪轉瞬即逝,很快便被新一輪的笙歌與歡笑所撫平、所淹沒。逝者已矣,化作塵土;生者卻仍需在紅塵中尋歡作樂,片刻不停。這便是繁華背后深入骨髓的冷漠,也是這煌煌俗世顛撲不破的本來面目。
蘇見塵,又來了。
他今日沒有與刑部那班各懷心思的同僚同行,而是孑然一身。身上換的,還是那件漿洗得有些發白、卻依舊干凈整潔的青布長衫,與這滿河穿梭的錦繡華服、綾羅綢緞相比,顯得格格不入,如同一只誤入鳳凰群的灰鴉。
他卻渾不在意。他手里提著一個油紙包裹,臉上掛著一抹精心調配過的、略帶猥瑣與討好的笑容,步履間透著幾分小市民的急切,徑直朝著“凝香閣”那片畫舫聚集的繁華水域走去。
“凝香閣”是這十里秦淮上數一數二的銷金窟,聲名顯赫,旗下粉黛數十,各有各的姿態與風情,也各有各的座船。昨日出事的“玉觀音”,便是閣里艷壓群芳的頭牌。而蘇見塵今日的目標,卻非那位已然香消玉殞的玉觀音,而是另一位在昨夜命案畫舫上撫琴助興,卻僥幸活下來的歌伎——名喚“紅袖”。
在這秦淮河上,要見這些有名號的清倌人,自有其中的門路與規矩,并非有錢便能成事。蘇見塵對此顯然熟門熟路,他沒有在岸邊流連,而是徑直來到一處搭建在水邊、不起眼的小小管事棚。棚里坐著一個尖嘴猴腮、眼珠子滴溜亂轉的中年男人,人稱“柳三爺”,專司迎來送往,調配姑娘。此人一雙賊眼,最是勢利,最會瞧人下菜碟。
果不其然,柳三爺見蘇見塵這身窮酸打扮,眼皮都懶得抬一下,只用下巴指了指河面,耷拉著眼皮,慢悠悠地道:“客官有何貴干?咱‘凝香閣’的姑娘,可不是街邊任人采擷的野花,那價碼,高著呢。”言下之意,不言自明,是嫌他寒酸,付不起銀子。
蘇見塵也不著惱,反而笑嘻嘻地湊上前去,一副點頭哈腰的模樣。他熟練地從袖子里摸出兩塊分量不輕的碎銀,趁著彎腰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按在了柳三爺面前的賬本上。銀子雖算不得多,卻勝在一個“懂規矩”的姿態上。
柳三爺的眼皮立刻就活了過來,向上翻起,那雙賊亮的眼睛在銀子上滴溜一轉,臉上的褶子也隨之笑開了花:“哎喲,失敬失敬!原來是位懂行的爺!不知爺是想聽曲兒,還是想……嘿嘿,與姑娘家坐下來品品香茗,談談心?”
“聽曲兒,純聽曲兒。”蘇見聞言,搓著手,臉上露出一副急不可耐的豬哥相,“就找紅袖姑娘。我啊,自打上回有幸聽了紅袖姑娘一曲《平沙落雁》,就跟丟了魂兒似的,夜里做夢,耳邊都是那勾魂的琴聲。”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里那個油紙包恭恭敬敬地往前遞了遞,“這是我特地從城南‘桂香齋’給她老人家買的梅花糕,還熱乎著呢。”
柳三爺掂了掂那油紙包的分量,輕飄飄的,心中對他的鄙夷又加深了幾分,暗道:“真是個不開竅的窮鬼,幾塊不值錢的糕點就想討好清倌人。”但看在白花花的銀子份上,他還是揚起那公鴨嗓子,喊來一個機靈的小廝,引著蘇見塵登上了一艘系在岸邊接客的小舟。
“爺,您可真會挑時候。”那撐船的小廝一邊搖著櫓,一邊是個多嘴的,壓低聲音道,“自打昨兒出了那檔子事,紅袖姑娘就嚇破了膽,今天一天水米未進,誰的客也沒接。您啊,是今兒頭一位。您瞧,她那船,也不敢往河中心去了,就孤零零地泊在這岸邊角落里呢。”
蘇見塵心中一動,面上卻故作不解地“哦”了一聲,好奇地追問:“昨晚那事,當真有這般嚇人?我還以為官府都處理妥當了呢。”
“可不是嘛!”小廝談興更濃,聲音壓得更低,仿佛在說什么驚天秘密,“我聽昨晚當值的兵馬司大哥說,那位錢大人死得……嘖嘖,忒難看了!紅袖姑娘當時就在隔壁艙撫琴,據說是第一個瞧見的,當場就嚇暈過去了,現在還沒緩過神來呢。”
三言兩語間,小舟已輕快地靠上了一艘中等大小的畫舫。這船遠不如昨日“玉觀音”那艘金碧輝煌,只是簡素地掛著幾盞昏黃的紙燈籠,在夜風中微微搖曳,燈光映在水中,顯得格外孤清與落寞。
蘇見塵付了船錢,登了船,那小廝通報一聲,便自回去了。一位上了年紀、神情倦怠的老媽子從艙內迎了出來,引他入內,嘴里還絮絮叨叨地抱怨著:“我們姑娘今日身子不適,本是不該見客的。看在蘇爺您這片癡心的份上,才勉強應了。爺您可得擔待些,莫要擾了姑娘清凈。”
蘇見塵連聲稱是,臉上堆滿了謙卑的笑容,跟著她,穿過一道珠簾,進了船艙。
艙內陳設雅致,幾案清凈,燃著一爐淡淡的安神香,但那安神的香氣,卻無論如何也壓不住空氣中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名為“驚懼”的味道。珠簾深處,一道纖弱的人影端坐于一張古樸的琴案前,正是紅袖。
她今日未施粉黛,一張往日里嬌媚的俏臉,此刻蒼白得如同宣紙,眼下還帶著淡淡的青黑色,像是兩團揮之不去的陰影。她見到蘇見塵,勉強站起身,對他福了一福,聲音有氣無力,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蘇……蘇爺萬安。”
蘇見塵連忙將手中的梅花糕放在桌上,搓著手,顯得有些局促和笨拙地笑道:“姑娘快別客氣了,是我來得唐突,來得唐突。只是,實在是掛念姑娘得緊。昨夜之事……姑娘沒嚇著吧?”
他這副惟妙惟肖的豬哥相,配上那眼神中流露出的、仿佛發自肺腑的真切關懷,任誰見了,都會毫不懷疑地認為,他就是個被美色沖昏了頭腦、對心上人牽腸掛肚的癡情種子。
果不其然,紅袖的眼圈“刷”地一下就紅了,險些落下淚來。在這人心惶惶、人人對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時候,竟還有人如此掛念自己。她強行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勞蘇爺掛懷,奴家……奴家無礙。”
“那就好,那就好。”蘇見塵見狀,知道自己第一步走對了,他順勢在客座上坐了下來,卻不急著聽曲,只是一個勁兒地勸她吃些糕點,噓寒問暖,言語間充滿了市井小民那種樸拙而又笨嘴拙舌的關心。“姑娘你是不曉得,我昨晚回去,這一顆心啊,就跟被貓抓似的,七上八下的。你說那錢大人,平日里看著也挺硬朗的,好端端的,怎么就……唉!對了,后來官府的人來,沒怎么為難姑娘吧?”
他極為巧妙地,將話題從空洞的關懷,引向了案情的實質。
紅袖聽他提起“官府”二字,本就孱弱的嬌軀微微一顫,端著茶杯的手也抖了一下,清亮的茶水灑出幾滴,落在手背上,她卻恍若未覺。她定了定神,眼簾低垂,低聲道:“官爺們……只是照例問了些話。奴家……奴家照實說了,便……便沒事了。”
“照實說?”蘇見塵身子微微前傾,做出十分好奇的模樣,“姑娘都說什么了?哎,你可千萬別誤會,我不是要探聽什么官府秘聞。我自個兒就是在衙門里當差的,最是知道那些當官的,心都黑著呢!我就是怕他們官官相護,欺負你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
他這番話,一半是掏心掏肺的關心,一半是推波助瀾的挑撥,其分寸拿捏得爐火純青,恰到好處。
紅袖本就心神恍惚,又經歷了一整日的擔驚受怕,此刻聽蘇見塵這般“坦誠”地將官場的陰暗面說出,竟覺得他比那些板著臉、滿口官話的官差親切了不知多少倍,心中那道本就搖搖欲墜的防線,不知不覺便松動了。她幽幽嘆了口氣,道:“還能說什么?奴家……奴家只說……在隔壁撫琴,后來聽見玉觀音姐姐房里沒了動靜,心下好奇,便過去瞧了一眼。誰知……誰知就瞧見了……瞧見了那般可怕的景象。”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顯然是又不自覺地想起了那恐怖的一幕,渾身都開始發抖。
蘇見塵的身子又向前傾了些,眼神中的關切愈發濃烈,聲音卻壓得更低,帶著一股循循善誘的魔力:“就……就錢大人一人?姑娘,你再仔細想想,可曾聽見,或是看見,有什么旁的人出入嗎?哪怕是一個影子,一聲咳嗽也好。”
“旁人……”紅袖喃喃自語地重復著這兩個字,眼神瞬間變得迷茫而恐懼。她像是猛地想起了什么,那張蒼白的臉“刷”地一下變得慘白,她抓緊了衣角,用力地搖著頭,聲音都變了調:“沒有!沒有旁人!我什么都沒看見!我什么都沒聽見!”
她的反應太過激烈,否認得太過堅決,反而像是一種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宣告,暴露了她心中隱藏的巨大秘密。
蘇見塵心中雪亮如鏡,臉上卻仍是一副全然信任、深以為然的模樣,他連連點頭,附和道:“對對對!沒看見就好,沒看見最安穩!姑娘啊,你聽我一句勸,這事兒水深著呢。你我這等小人物,就跟水里的浮萍似的,一個浪頭打過來,就沒了。你一個女兒家,千萬別瞎摻和。就當什么都不知道,才是保命的上上之策。”
他這番話,看似是在為她著想,實則是在用無形的“危險”二字,對她本已脆弱不堪的神經,施加更沉重的壓力。果然,紅袖聽了這番話,臉色愈發蒼白如紙。她死死地咬著下唇,嘴唇都快被咬出血來,眼中的掙扎與恐懼幾乎要滿溢出來。
蘇見塵知道,火候已至。他話鋒陡然一轉,故作不經意地嘆息道:“不過話說回來,我倒是聽衙門里的弟兄私下里說,昨晚在那玉觀音的船上,似乎還……少了一樣要緊的東西。”
紅袖果然下意識地抬起頭,眼神中充滿了疑惑:“少了……什么?”
“一個盒子。”蘇見塵的聲音輕得如同夢囈,卻清晰地鉆進紅袖的耳朵里,“聽說那位錢大人,隨身帶著一個紫檀木的小盒子,看著不大,卻沉得很,也不知里頭裝了什么稀世奇珍。可后來官府驗看他的遺物時,那盒子……卻不見了。姑娘……你可曾見過?”
“盒子?”
這兩個字,如同兩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刺入了紅袖的腦海。她的瞳孔猛地一縮,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得干干凈凈。她想起來了,她全都想起來了!錢益謙昨晚上船時,確實與一個行蹤詭秘、斗篷遮面的神秘客人有過短暫的交接,那個神秘人交給錢益謙的,正是一個巴掌大小、分量卻極重的紫檀木雕花小盒子!而那個客人……那個客人的身形……
就在她心神大亂,那神秘人的身份將要脫口而出之際——
“砰!”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船艙那扇本就虛掩的門,被人從外面一腳兇狠地踹開!木屑紛飛!
兩道黑色的影子,如鬼魅一般,挾著一股凜冽的寒風,闖了進來!
為首的一人,約莫三十來歲,面皮白凈,下頜光滑,竟是無半根胡須的模樣。他身穿一襲刺繡精美的飛魚服,腰間懸掛著一面觸目驚心的、代表著東緝事廠的烏木腰牌。他的嘴角,噙著一抹陰柔而又殘酷的冷笑。他身后,緊跟著一個身材魁梧如鐵塔的漢子,滿臉橫肉,眼神兇悍,一只大手始終按在腰間那口狹長的繡春刀刀柄上,渾身散發著一股只有常年浸淫在血腥與殺戮中才能養成的濃烈煞氣。
整個船艙的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被抽干,溫度驟然降至冰點。連那昏黃的燈火,都在這股煞氣的沖擊下,劇烈地搖曳起來,似乎隨時都會熄滅。
“咱家道是誰,有這么大的膽子,還敢來探望我們這位驚魂未定的俏佳人。呵呵呵……原來,是刑部衙門的蘇書辦啊。”
那白面番子的聲音又尖又細,像是用指甲在冰冷的鐵皮上劃過,讓人耳膜發麻,渾身起雞皮疙瘩。他的目光,如同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蛇,在蘇見塵和紅袖的身上緩緩掃過,充滿了審視與不屑。
紅袖早已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魂飛魄散,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便雙腿一軟,癱倒在地,渾身抖如篩糠。
而蘇見塵的反應,更是堪稱一絕,精彩到了極點。
他仿佛被這地獄降臨般的場景徹底嚇傻了,整個人像是被針扎了一樣,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又因為雙腿發軟,支撐不住身體,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地。他手腳并用,姿態狼狽不堪地向后縮去,直到脊背抵住了冰冷的船艙壁,已然退無可退。他臉上那副貪婪好色的表情,瞬間被一種極致的、茫然的、仿佛連魂魄都被嚇飛了的恐懼所取代。
“官……官爺……誤會!天大的誤會啊!”他結結巴巴地喊道,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眼神慌亂地在兩個不速之客身上來回掃動,像一只被蒼鷹盯上的兔子,渾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寫滿了“驚恐”與“無措”。
“誤會?”白面番子掩著嘴,發出一陣咯咯的輕笑,笑聲卻比冬日的寒冰還要陰冷,“蘇書辦真是好雅興,好癡情。這秦淮河上如花似玉的姑娘那么多,你偏偏對這位剛剛從命案現場回來的‘知情人’情有獨鐘。這可……怎么看都不像是誤會啊。”
蘇見塵的腦子,在這一刻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速運轉。
東廠!果然是他們!他們的動作好快!竟然這么快就盯上了紅袖,而且對自己這樣一個無名小卒的身份和來意,都了如指掌!是自己來得太急,行事不夠周密?還是……他們早已在此布下了天羅地網,等著自己這條小魚來自投羅網?
這些念頭,在他心中如電光石火般一閃而過。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沒有顯露出半分冷靜的思索。他依舊是那副嚇破了膽的懦弱模樣,他甚至還抬起發抖的手,指著桌上那包孤零零的梅花糕,語無倫次地為自己辯解:“不……不是的!官爺明察!小人……小人只是真心愛慕紅袖姑娘,才……才斗膽來送些點心,想聽聽曲子,真的!小人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問啊!蒼天可鑒!”
“哦?是嗎?”白面番子邁著貓一般的步子,緩緩上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眼神輕蔑得如同在看一只可以隨腳碾死的螻蟻,“你這身皮,倒是穿得挺合身。只可惜啊,你這身在旁人眼里還算體面的刑部吏袍,在我們東廠面前,跟街邊乞丐身上的破衫,可沒什么兩樣。”
他說著,朝身后那如鐵塔般的壯漢,不動聲色地使了個眼色。
那壯漢臉上立刻露出一抹猙獰的笑容,大步上前,二話不說,抬起他那只穿著厚底皂靴的大腳,照著蘇見塵的胸口,便是雷霆萬鈞般的一記狠踹!
“砰!”
一聲沉重駭人的悶響,蘇見塵整個人像個被隨意丟棄的破麻袋一樣,被這一腳巨大的力道踹得向后狠狠撞在船壁上,又無力地滾落在地。這一腳力道極大,他只覺得胸口一陣翻江倒海般的劇痛,五臟六腑都錯了位,喉頭一甜,一股血腥氣直沖上來,險些當場噴出血來。
劇痛!
刻骨的劇痛!
但在這一瞬間,蘇見塵的腦中,卻異常地清醒。他甚至還有余力在心中暗暗忖道:“這一腳,力發于腰,勁走于腿,看似兇猛剛烈,實則勁力分散,并未凝于一點,是典型的外家蠻力,算不得上乘功夫。此人,只是個鷹犬打手,并非真正的高手。”
他強行忍住了運起內息抵抗的本能,任由那股兇猛的力道在自己體內沖撞肆虐。他抱著劇痛的胸口,在冰冷的地板上蜷縮成一團,痛苦地呻吟起來,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將那份“茫然無措”的驚恐與無助,演繹到了極致。
“官爺饒命!官爺饒命啊!小的……小的是天大的冤枉!饒命啊!”
他的哀嚎,凄慘而真實,聞者無不心生憐憫。
那壯漢似乎覺得還不過癮,還想上前再補一腳,卻被那白面番子輕輕抬手制止了。
“黑蛇,算了。”白面番子用絲帕擦了擦手指,淡淡地道,“跟這種廢物動手,臟了你的靴子。”
他緩緩轉向早已嚇得面無人色、瑟瑟發抖的紅袖,臉上的笑容變得愈發和善可親,聲音卻愈發冰冷刺骨:“紅袖姑娘,昨夜的事,想必還有些有趣的細節,你忘了跟六扇門那些蠢貨大人說。不要緊,跟咱家回去,慢慢想。我們東廠的大牢里,有的是好地方,有的是好法子,保管能幫你把所有忘記的事情,都一件件地,想起來。”
他說著,便朝那名為“黑蛇”的壯漢,輕輕一擺手。
黑蛇獰笑一聲,上前一把揪住紅袖的頭發,將她從地上硬生生、毫不憐香惜玉地拖了起來。紅袖痛呼一聲,拼命掙扎,卻哪里是一個殺人如麻的壯漢的對手。她絕望的目光,投向了在地上蜷縮著、呻吟著的蘇見塵,那雙美麗的眼睛里,充滿了無聲的、最后的哀求。
蘇見塵自然接觸到了她的目光,那目光如同一根針,在他心上輕輕刺了一下。
他知道,這個可憐的女子,一旦進了東廠的大牢,便是有十條命,也不夠死的。她所知道的那個秘密,就是她的催命符。
但他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不能做。
他若在此刻暴起出手,以他的武功,殺掉這兩個番子,救下紅袖,自然是易如反掌,痛快淋漓。但那樣一來,他十年的隱忍,他所做的一切偽裝,都將在一瞬間毀于一旦。東廠這臺恐怖的機器會立刻將他列為頭號目標,他將陷入無窮無盡的追殺之中,再無機會去查清當年那場血案的真相,更別說去面對那潛藏在幕后、真正手眼通天的巨鱷。
這是一個棋子。一個為了保全大局,必須犧牲的棋子。
蘇見塵的心,在那一刻,冷如萬載寒鐵。
他迅速地避開了紅袖那絕望的目光,只是在地上更加賣力地呻吟、告饒。那副窩囊、自私、膽小怕事的模樣,真實到令人作嘔。
白面番子看著他的丑態,嘴角的譏笑之意更濃了。他走上前,用那繡著金線的靴子尖,輕輕踢了踢蘇見塵的肩膀,像是在踢一條礙眼的死狗。
“蘇書辦,咱家最后送你一句話,你給咱家記好了。”他俯下身,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幽幽地說道,“這世上,有些糞坑,又臟又臭。你離得越近,沾上的臭氣就越多。有時候,一不小心,滑一腳掉進去,可就……再也爬不上來了。明白嗎?”
這話說得云淡風輕,卻比任何酷刑的威脅,都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蘇見塵連連點頭,如同搗蒜一般,涕淚橫流:“明白!小的明白!小的再也不敢了!求廠公饒命!小的不敢了!”他甚至不知道對方的官職,只是胡亂地喊著“廠公”。
“很好。”
白面番子滿意地直起身子,再也不多看他一眼,帶著那壯漢,拖著已經徹底絕望、連哭喊聲都發不出的紅袖,大步離去。
他們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船頭,紅袖最后一點微弱的嗚咽,也被秦淮河的夜風與遠處傳來的靡靡之音所徹底吞沒,仿佛她從未存在過。
船艙內,霎時間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蘇見塵依舊在地上蜷縮著,痛苦地呻吟著,仿佛還沒有從那極致的恐懼中回過神來。
過了許久,船外才傳來了那老媽子刻薄的聲音,帶著明顯的厭惡與不耐煩:“喂!里面的爺,人都走了!您要是沒事,就趕緊結了賬滾蛋吧!今晚真是晦氣透頂了!”
蘇見塵這才顫巍巍地從地上爬起來。他捂著依舊生疼的胸口,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臉上依舊是那副驚魂未定的表情,甚至還帶著幾分小人物受了欺負后的委屈和憤憤不平。
他從懷里掏出最后幾枚銅錢,一把扔給那虎視眈眈的老媽子,嘴里還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抱怨著:“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花了銀子,曲兒沒聽成,還挨了一頓打!我那……我那剛買的桂香齋梅花糕啊!”
他竟還念念不忘他那廉價的、用來討好姑娘的禮物。
老媽子一把搶過錢,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翻著白眼道:“行了行了!趕緊滾吧!看著你就心煩!孬種!”
蘇見塵踉踉蹌蹌地上了岸,立刻引來岸邊不少看熱鬧的人的指指點點。方才引他來的柳三爺和那撐船的小廝也在其中,看著他這副狼狽不堪的模樣,臉上滿是鄙夷與幸災樂禍。
“呸!我還當是什么人物,原來是個軟骨頭的慫包!”
“就是,被東廠的人一嚇,尿都快出來了,沒用的東西。”
“活該!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貨色,也敢來我們這兒攪事!”
蘇見塵對這些錐心刺骨的議論充耳不聞,只是低著頭,捂著胸口,一瘸一拐地,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了一條陰暗潮濕的小巷之中。
當他的身影徹底被黑暗吞噬,遠離了所有人的視線之后,他那因為疼痛和恐懼而佝僂的背,才緩緩地,一寸一寸地,重新挺直,如同一柄重新插入劍鞘的絕世名劍。
他停下腳步,背靠著冰冷而又布滿青苔的墻壁,抬起頭。
巷子很窄,頭頂的天空被切割成一條狹長的、深不見底的裂縫。天上的月光,也因此變得清冷如霜,照不進這骯臟的角落。
他的臉上,那份驚恐、茫然、無措,已經如同退潮般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如同萬年冰窟般的冷靜與決然。他的眼神,不再是那只受驚的兔子,而是一頭在暗夜中潛伏已久、終于鎖定獵物的孤狼,閃爍著幽冷而又殘忍的光。
他緩緩抬起手,用衣袖擦去嘴角殘留的血跡。另一只手,則輕輕地按了按被踹中的胸口。那一腳確實很重,足以讓普通人斷掉幾根肋骨,但他的護體真氣在受擊的瞬間便已自行流轉,早已將大部分剛猛的力道化解于無形,只是受了些足以亂真的皮肉之傷罷了。
“白面無須,聲音尖細……是個掌刑太監。”
“那個壯漢,叫他‘黑蛇’。”
“他們果然是為了那個紫檀木盒子而來,并且不允許任何人窺探其中秘密。”
他冷靜地、逐條地分析著今晚冒著巨大風險換來的所有信息,將它們一一刻在心里。
至于紅袖……
他想起她最后那絕望而又哀求的眼神,心中掠過一絲微不可察的漣漪,但那漣漪,旋即便被更深、更冷的冰層所覆蓋,恢復了絕對的平靜。
在這場你死我活的棋局里,她注定是要被犧牲的。他可以為她感到一絲人性的憐憫,但絕不會因此而動搖自己的最終計劃。婦人之仁,只會讓他,以及他背后那一百一十七條枉死的冤魂,都永無沉冤昭雪之日。
今夜,他看似輸得一敗涂地,受盡了屈辱,顏面盡失。
但實際上,他已經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
他不僅確認了東廠的深度介入,還親身試探出了對方的行事風格與部分實力。更重要的是,他用一場堪稱完美的表演,成功地將自己從一個潛在的“威脅”,變成了一個在東廠眼里“毫無價值、膽小如鼠的廢物”。
這是最堅不可摧的掩護。
他整了整有些凌亂的衣衫,那副安分守-己、謹小慎微的刑部小吏的氣質,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仿佛是與生俱來。
只是,在他的眼底最深處,那份蟄伏了整整十年的殺意,已經被徹底喚醒。
他轉過身,一步一步地,沒有回頭,走入了更深、更沉的無邊黑暗之中。那背影,孤單,蕭索,卻又無比的堅定。
正是:
忍辱甘為階下鬼,佯狂只為戲中人。
一腳之恨今朝記,他日必報滿-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