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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半枚玉佩風波起,七分端正圖此生

  • 塵見恩仇
  • 我行故我素
  • 7446字
  • 2025-07-08 14:58:48

詩曰:

筆下波瀾十年寂,衙中風雨一日驚。

方寸玉玦藏血淚,紙上春秋見無聲。

次日清晨,卯時剛過。

天光尚未大白,僅有第一縷魚肚白的微光,艱難地自東方厚重的云翳后掙扎而出,為這龐大京師的重重青瓦飛檐,鍍上了一層冷峻的鉛灰色。雞鳴聲遙遠而模糊,街巷間尚是一片沉寂,唯有更夫的梆子聲在空曠中回蕩,敲碎了殘夢。

刑部衙門。

這所掌管著大明天下億萬生靈生殺予奪之權的森然府邸,與昨夜那香暖綺靡、醉生夢死的秦淮河畔,恍如陰陽兩隔的兩個世界。這里的空氣中,沒有旖旎的脂粉香,只有沉淀了百年的、陳年卷宗散發出的霉變氣味,混雜著上等松煙墨錠的清冽,以及一種無形無質,卻又無處不在,深入骨髓的肅殺之氣。

幾道蒼白瘦削的光柱,從高得令人壓抑的天窗中斜射而下,將室內切割成明暗相間的囚籠。無數細微的塵埃在光柱中漫無目的地起伏、旋轉、浮沉,仿佛是無數被遺忘在此的冤魂,無聲地訴說著此地的威嚴、冷酷與歲月的沉寂。

書辦房內,此刻還顯得頗為清冷空曠,一眾吏員尚未到齊。然而,蘇見塵卻已端坐于自己那張靠窗的案前,仿佛已在此枯坐了整夜。

他的桌案,是整個喧雜的書辦房里,一處異類的凈土。文房四寶——湖筆、徽墨、宣紙、端硯,各自歸于其位,擺放得一絲不茍,仿佛經過尺量。一塊古樸的銅鎮紙,壓著一疊裁得齊整如刀切的雪白宣紙。他身前的硯臺里,盛著新研的墨汁,濃稠得可以“掛壁”,在清晨的微光下泛著幽深的光澤,散發著清冽而醒神的松煙香。

他本人,更是收拾得干凈利落。昨日那件磨得起了毛邊的舊吏袍已被換下,身上是一件漿洗得有些發白的青布長衫,雖不簇新,卻無半點污漬與褶皺。滿頭黑發,亦用一根半舊的烏木簪束得整整齊齊,不見一絲凌亂。

此刻,他正微垂著頭,心無旁騖地謄抄著一份昨日積壓的尋常文書。手腕平穩地懸于案上,指間的狼毫小筆,在他控制下,如同一位技藝精湛的繡娘手中的繡花針,精準而靈巧。一行行工整端方、大小如一的蠅頭小楷,便如刻印一般,烙在潔白的紙面上,筆鋒間藏著一股內斂而堅韌的勁道。

這便是他示于人前的模樣,一個安分守己、循規蹈矩、甚至有些過分謹小慎微的刑部書辦。他憑借這手出神入化的館閣體好字,和這份十年如一日的謹慎,才得以在這人如狼、事如刀的衙門里,安安穩穩地待了十年。

三分為昨日秦淮河畔的浪蕩子,貪財好色,市儈鄙俗;七分為今日刑部衙中的老實人,筆正心正,安分守己。

這七分的“端正”,是他活下來的金字招牌,是他賴以生存的畫皮,更是他通向那條血海深仇之路的、唯一一塊基石。他深知,這條路上,行差踏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的深淵。他必須比任何人都要干凈,都要循規蹈矩。

“蘇老哥,早啊!昨兒個睡得可還安穩?”一個略帶輕佻的聲音打破了房中的寧靜,正是那個眉眼間總帶著幾分傲氣的年輕書辦,李景。他一邊打著哈欠,一邊信步走了進來,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在自己那張堆滿了雜物的桌案后,瞥了蘇見塵一眼,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譏誚。

蘇見塵頭也未抬,筆下更未有半分停頓,只是從鼻腔里淡淡地應了一聲:“嗯,托福。”

“托福?我看是托了那位錢大人的‘?!?!”李景怪笑一聲,刻意壓低了聲音,身子前傾,顯得神秘兮兮,“昨晚上那場熱鬧,可是百年難得一見哪!我方才在街口吃面,聽五城兵馬司巡夜的兄弟說,那錢大人死狀極慘,被發現時,還光著屁股呢。嘿,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他言語刻薄,談論一位朝廷命官的慘死,竟如在說書先生嘴里的風流話本,渾然不顧“死者為大”的忌諱。

蘇見塵的筆尖,在那一瞬間,有了一個萬分之一息的凝滯。那停頓快得甚至連他自己都幾乎未能察覺,仿佛只是墨汁在筆尖的一個微小匯聚。他依舊低著頭,謄寫著文書,聲音平穩如常,仿佛在念誦經文:“背后議論上官,非我等小吏所為。李老弟,慎言?!?

“嗤,”李景不屑地哼了一聲,身體向后靠在椅背上,“一個死了的上官,還算什么上官?蘇老哥,你這膽子,可真比針尖兒還小。也罷,跟你說這些,無異于對牛彈琴,白費口舌?!彼f罷,便自顧自地從一堆亂七八糟的文書中翻找著什么,嘴里還哼著不知從哪個瓦舍聽來的淫靡小調,眼神卻時不時地往蘇見塵這邊瞟來,似乎很享受這種居高臨下的、智識上的優越感。

蘇見塵恍若未聞,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自己筆下的那個方正世界里。一筆一劃,皆是規矩;一撇一捺,皆在方圓之內。他知道,李景這種人,看似張揚,實則不過是這渾濁世道里一朵被風吹起的、無足輕重的浪花。他真正的敵人,是潛藏在幽深水面之下,那足以翻江倒海的巨鱷。在面對巨鱷之前,任何一絲不必要的漣漪,都可能提前暴露自己,招來滅頂之殺身之禍。

不多時,腳步聲起,書辦房的主管,劉主事,背著手慢悠悠地踱了進來。他年近五旬,一張臉被歲月的風霜刻滿了溝壑,眼神總是半睜半閉,顯得有些渾濁,但偶爾開闔之間,會閃過一絲洞悉世事的精光。他走到蘇見塵案前,將一疊尚帶著新鮮墨跡與衙門印泥氣息的卷宗,“啪”的一聲,輕放在了他桌上。

“見塵,這是昨夜秦淮河那樁案子的初步卷宗?!眲⒅魇碌穆曇舨淮?,卻帶著一種常年發號施令養成的、不容置疑的威嚴,“上面交代了,盡快整理抄錄歸檔。切記,莫要聲張?!?

“是,主事大人?!碧K見塵立刻放下手中的筆,恭敬地起身,微微躬著身子。

劉主事掃了一眼他剛剛謄寫好的那頁文書,渾濁的眼中難得地閃過一絲滿意的光澤:“嗯,這字……越發見功力了。還是你做事,最讓人放心?!彼钟醚劢堑挠喙?,瞥了一眼旁邊依舊在哼著小曲、吊兒郎當的李景,微微皺了皺眉,卻沒多說什么,只是意有所指地對蘇見塵補充了一句,“這案子……水深著呢。不該問的,別問。不該看的,也別看。安安分分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比什么都強。”

“小人明白,謝主事大人提點。”蘇見塵躬身應道,態度謙卑得近乎諂媚,將一個小吏的本分演繹得淋漓盡致。

李景聽了,在旁邊撇了撇嘴,心中暗自不屑:“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寫字好看點,會拍馬屁嗎?沒骨頭的軟蛋。”

待劉主事背著手踱步離開,蘇見塵這才重新坐下,緩緩地伸出手,打開了那疊決定他未來命運的卷宗。那卷宗的最上面,是仵作老何連夜寫就的初步驗尸格目,字跡潦草,卻詳盡記錄了死者身上每一處細節。其下,是五城兵馬司的現場勘查記錄,以及幾份從畫舫那些嚇破了膽的仆役、樂師那里錄來的、顛三倒四、語焉不詳的供詞。

他的手指,一頁一頁地翻過。看得極為仔細,極為緩慢。他的目光,如同一把最精細的刻刀,要將紙上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符號,都深深刻進自己的腦海里。他的表情,始終是那副小心翼翼、生怕出了任何紕漏的恭謹模樣。

當他翻到卷宗的最后一頁時,一個用厚牛皮紙制成的證物袋,出現在眼前。袋口用火漆封得死死的,上面蓋著一枚清晰的刑部司案司朱紅大印。袋子不大,卻微微有些分量,沉甸甸地壓著下面的紙頁。

蘇見塵的心,在這一刻,不受控制地、猛烈地跳動了一下,仿佛要撞破他的胸膛。

他知道,那枚他在卷宗描述里看到的、斷為兩半的玉佩,就在里面。那可能承載著他十年血海深仇的唯一線索,就在里面。

他的目光,如同一只警惕的獵鷹,在書辦房里飛快地掃視了一圈。李景正伸著懶腰,與鄰座的張胖子唾沫橫飛地吹噓著自己認識某位大人物府上的管家;其余幾位早到的書辦,也都各自忙著手頭的活計,或是在低聲閑聊著家長里短。

沒有人,在注意他這個角落。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狂瀾。他伸出手,動作看似隨意,實則穩如磐石,從筆筒里取出一柄裁紙用的小刀。他用刀尖,小心翼翼、一點一點地挑開了那塊干硬的火漆封口。整個過程,他的呼吸都放得極輕,極緩,生怕發出一丁點多余的聲響,驚動了這間屋子里的任何人。

他將證物袋的袋口朝下,輕輕一抖。

兩片碎玉,帶著一聲清脆的、令人心碎的輕響,落在了他的掌心。

玉佩躺在他的手掌上,觸手溫潤,卻又帶著一絲剛從尸身上取下不久的、揮之不去的陰冷。這玉的質地極佳,乃是萬里挑一的上等和田羊脂白玉,色澤醇厚,油脂感十足,即便已經斷裂,依舊能看出其原本晶瑩通透、寶光內蘊的絕佳品相。斷口參差不齊,邊緣鋒利,顯然是遭受了某種猛烈的外力撞擊所致。

蘇見塵的目光,死死地落在那玉佩的雕工之上。玉佩上雕的是兩條首尾相連、互相追逐的游魚,形態肥腴飽滿,魚鱗、魚鰭的細節都刻畫得栩栩如生,正是一副寓意“琴瑟和鳴、富貴有余”的“雙魚戲水”圖樣。這種雕工,刀法圓潤中透著犀利,繁復處不失章法,布局大氣,正是出自專為皇家服務的“御造監”中的頂尖玉匠之手,其獨門技法,民間絕無仿冒的可能。

他的呼吸,不可抑制地變得急促起來。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強行按捺住了翻涌的氣血。

這還不夠。御造監的東西,雖說珍貴異常,但錢益謙一個正五品的戶部郎中,常年與錢糧打交道,肥得流油,想方設法從某個敗落的勛貴手中,或是通過宮中太監的關系弄到手,也并非絕無可能。

關鍵,在于那個只有他才知道的記號。

他屏住呼吸,將其中一片較大的碎玉翻了過來,用自己右手拇指的指腹,在那片光滑如凝脂的玉背上,輕輕地、反復地摩挲著。

他的動作很慢,很輕,仿佛是在撫摸一位分別已久的情人的肌膚,又像是一個盲人在用指尖閱讀著一部無字的天書。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指尖,此刻已經繃緊如鐵。他的全副心神、他十年的隱忍與期盼,都凝聚在了這方寸之間。

一下,兩下……指腹劃過光滑的玉面,帶來冰冷的觸感。

忽然,他的指腹,觸及到了一個極其微小、若有若無、近乎被歲月磨平的凸起。

那是一個刻痕。一個被巧妙地藏在雙魚交尾處,最不起眼的一片鱗片紋路之下的、一個微小的“蘇”字篆書的變體。這個記號,若非用指尖最敏感的部位仔細觸摸,單憑肉眼,哪怕湊得再近,也只會以為那只是鱗片雕刻的一部分。

就是它!

“轟”的一聲巨響,蘇見塵的腦海里,仿佛有九天驚雷,轟然炸響!十年前那片浸透了蘇家一百一十七口人鮮血的菜市口刑場,如同開了閘的血色洪水,瞬間沖垮了他用整整十年時間,用無數個不眠之夜筑起的理智堤壩!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高高的行刑臺上,父親蘇振英身披厚重的囚服,滿頭須發被風吹得凌亂不堪,卻依舊將脊梁挺得如一桿標槍,面對著監斬官與東廠番子,厲聲呵斥,聲震四野。

他仿佛又聽到了東廠的督刑太監那不男不女的、刺耳的獰笑,看到了臺下,母親和尚在襁褓中的幼弟,那雙被淚水和絕望淹沒的眼睛。

他還清晰地記得,就在抄家的前一天深夜,父親將這枚“鎮宅雙魚佩”中的陽佩交到他的手上,語重心長地對他道:“見塵,我蘇家世代相傳的,非是金銀,亦非權位,唯有這股子胸中的浩然正氣。這雙魚佩,一陰一陽,陰陽和合,方能鎮宅安寧,守護家門。你記住,無論何時何地,為人,心要正;為官,身要直!”

言猶在耳,斯人已逝,家破人亡,陰陽兩隔!

這枚玉佩,本是他蘇家的傳家之寶!父親身上佩戴的,是陰佩;而他作為長子,貼身收藏的,是陽佩!而父親佩戴的這枚陰佩上,就刻著這樣一個家族秘記,只有蘇家每一代的嫡長子,在成年之后,才會被告知其位置和獨特的觸感。

十年前,這枚陰佩作為所謂的“通敵罪證”,被呈上公堂。錢益謙,便是當時負責呈送和保管證物的戶部經手人!事后,此物便消失無蹤。蘇見塵曾以為它早已被銷毀,或是被收入了東廠深不可測的庫房,卻萬萬沒有想到,十年之后,竟會以這種血淋淋的方式,再次出現在他的眼前!

它,竟然一直就在錢益謙的身上!

一股熾熱的血流,夾雜著無邊的恨意與悲憤,直沖頭頂。蘇見塵的指節,因為極度的用力而節節發白,掌心那兩片冰冷的碎玉,幾乎要被他生生捏成齏粉。他的雙眼之中,無數纖細的血絲,在瞬間迸現、蔓延,那深藏了整整十年、足以焚天煮海的仇恨,在這一刻,幾乎要化作實質的火焰,破體而出!

“蘇老哥,你這是發什么呆呢?魔怔了?”

一聲冷不防的問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下,瞬間將他從復仇的烈焰中拉回了現實。

是李景。他不知何時,已經悄無聲息地湊了過來,正一臉好奇地伸長了脖子,盯著蘇見塵那微微顫抖的手,和他掌心的玉佩。

蘇見塵心中劇震,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但他十年磨一劍的隱忍與偽裝,在這一刻化作了本能。他的反應快如電閃,就在李景的目光即將聚焦在他手上的前一刻,他猛地手一哆嗦,仿佛被李景的聲音嚇到了一般,掌心的兩片玉佩“啪嗒”一聲,掉回了桌案之上。

他整個人也仿佛被嚇破了膽,身子猛地向后一仰,臉上瞬間切換成了一副驚慌失措、又帶著幾分懊惱心疼的神情。

“哎喲!”他夸張地低呼一聲,一只手撫著胸口,大口喘著粗氣,轉頭對李景抱怨道,“李老弟,你……你走路怎么跟貓兒一樣,沒聲兒???人嚇人,嚇死人不知道嗎?瞧我這手,都讓你給嚇軟了,差點把證物給摔碎了!”

他的表演天衣無縫,那份恰到好處的驚悸,那份小人物對官物的緊張,與他平日里懦弱膽小的形象完美契合,找不出一絲破綻。

李景果然被他這夸張的反應逗樂了,嗤笑道:“瞧你那點出息。不就是塊破了的玉嗎?再摔還能摔成八瓣不成?又不用你賠。我倒是要瞧瞧,是什么樣的寶貝,讓你跟丟了魂兒似的?!彼f著,便好奇地伸出手,要去拿桌上的那兩片碎玉。

蘇見塵心中殺機一閃而逝,但旋即便被理智強行壓下。他趕在李景的手指觸碰到玉佩之前,一把將那兩片碎玉抄回手中,如同護食的倉鼠一般,緊緊攥在手心,隨即又小心翼翼地揣進懷里,對著李景陪著笑臉道:“破是破了點,可這畢竟是上頭交代下來的要緊證物。萬一要是在我手上再有什么閃失,劉主事怪罪下來,我這一年幾兩銀子的俸祿,可擔待不起。李老弟,你就高抬貴手,別給小弟我添亂了成不成?”

他這副愛財如命、膽小怕事的模樣,愈發讓李景看不上眼。李景鄙夷地掃了他一眼,收回手,哼道:“德行!料你也沒那個膽子敢把證物弄壞。我不過是好奇,這堂堂的錢郎中,怎會隨身戴這么個玩意兒,看著也不像什么值錢的東西?!?

蘇見塵嘿嘿一笑,將玉佩從懷里掏出,小心翼翼地放回證物袋,重新用書辦房常備的漿糊將封口仔細黏好,一邊做著這一切,一邊嘴上不停地說道:“誰知道呢?許是哪個相好的小娘子送的定情信物吧??上О?,情意再重,也擋不住閻王爺的索命帖。這人吶,說沒就沒?!?

他三言兩語,便輕而易舉地將話題重新引向了風月之事,將自己方才那一瞬間的失態,完美地歸結于對重要證物的小心看護,以及對神鬼之事的畏懼,一切都合情合理,無懈可擊。

李景果然失去了興趣,打了個哈欠,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嘴里還嘀咕著:“沒勁,真沒勁?!?

一場足以讓他萬劫不復的滔天風險,就此被蘇見塵用爐火純青的演技,輕描淡寫地化解于無形。

他重新拿起筆,蘸了蘸墨,目光落回到眼前的卷宗上。他的手,依舊穩如泰山,筆下的字,依舊工整端方,不差分毫。

只是,這一次,他的心境,已然天翻地覆。

如果說,昨夜的發現,只是在他死寂的心湖中投下了一顆石子;那么此刻,這枚刻著家族秘記的玉佩的最終確認,便是將一整桶滾燙的火油,傾瀉在了他那顆被冰封了十年的復仇之心上。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錢益謙,不僅僅是當年那樁驚天冤案的經手人,他更是將這枚本應上繳國庫或銷毀的、屬于蘇家的核心信物,堂而皇之地據為己有!這意味著,他在這場冤案中所扮演的角色,絕不僅僅是一個聽命行事的爪牙!他極有可能,是核心的策劃者與受益者之一!

他的死,絕非偶然?;蛟S,是與同黨分贓不均,被滅口了?又或許,是他想用這枚藏著驚天秘密的玉佩,去要挾某個地位更高的人,結果引火燒身?

無數個念頭,在蘇見塵的腦海中電光石火般地閃過,但他手上的動作,卻分毫不亂。他一絲不茍地將所有文書謄抄完畢,仔細核對了一遍,將那個裝著碎玉的證物袋與其他卷宗一同用細繩捆扎得結結實實。最后,他取過一張封皮,用他那手鐵畫銀鉤般的館閣體小楷,端端正正地寫下了四個字——“秦淮命案”。

字跡剛勁,一如既往。

然而,此刻在這四個墨字的背后,他用自己的心和血,看到的,卻是另外四個字——“蘇門血仇”。

待到臨近午時,劉主事又背著手,慢悠悠地踱了回來。他一眼便看到了蘇見塵桌上那捆扎整齊的卷宗。

“哦?這么快就整理好了?”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意外。

“回主事大人,已經謄錄完畢,并仔細核對無誤?!碧K見塵起身回話,姿態依舊恭謹。

劉主事拿起卷宗,隨意翻了翻,見其中條理清晰,字跡悅目,滿意地點了點頭。他沉吟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辭,忽然開口道:“見塵啊,這案子,今早,六扇門的人已經持了東廠的牌子,來提走了一份副卷。上面傳下話來,往后,咱們刑部,就只負責存檔,此案不必再查了?!?

蘇見塵心中猛地一沉,面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與茫然:“哦?這是為何?難道此案有什么……”

“不該問的,別問?!眲⒅魇潞敛豢蜌獾卮驍嗔怂?,那雙渾濁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嚴厲,“記住我早上跟你說的話。這金陵城,看著歌舞升平,實則底下暗流洶涌,最近尤其不太平。安安分分當你的差,領你的俸祿,比什么都重要。有些事,知道了,對你沒有半點好處,只會招來殺身之禍!”

他說完這番話,便拿著卷宗,不再多看蘇見塵一眼,轉身離去。留下一個佝僂而又意味深長的背影。

蘇見塵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口,緩緩坐下。他知道,劉主事這不是在呵斥他,而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點撥他,甚至是在保護他。這種在官場泥潭里摸爬滾打了大半輩子的老油子,嗅覺比獵犬還要靈敏。他定然是已經嗅到了這樁看似尋常的命案背后,那股足以讓刑部這種衙門都退避三舍、足以讓任何人粉身碎骨的恐怖氣息。

東廠。

這兩個字,如同一座無形的黑色大山,沉甸甸地壓在了蘇見塵的心頭。

沒錯,只有東廠,這支只對皇帝負責的、駕于所有法度之上的恐怖力量,才能直接指揮六扇門,并讓刑部這等朝廷正衙,都只能乖乖靠邊站。也只有東廠,才能讓劉主事這樣見慣了風浪的老吏,也變得諱莫如深,噤若寒蟬。

看來,錢益謙的死,果然與那群不男不女的閹黨,脫不了干系。

而十年前,將他蘇家滿門,親手推上斷頭臺的,也正是那權傾朝野的東廠提督,和他麾下那群毫無人性的番子!

所有的線索,在這一刻,終于串聯起來了。

蘇見塵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只覺得胸中那股郁結了整整十年的、幾乎讓他窒息的憤懣與怨毒,終于找到了一個清晰的突破口。

他抬起頭,望向窗外。

窗外,日頭已至中天。陽光燦爛奪目,普照大地,卻始終照不進這衙門深處的陰暗角落。

他重新拿起筆,在一張廢棄的公文紙的背面,無意識地寫下了一個“蘇”字。那字跡,初時還與他平日里工整的蠅頭小楷無異,但寫到后來,筆鋒卻陡然間變得凌厲無匹,一撇一捺,皆如刀劈斧砍,鐵畫銀鉤,力透紙背,竟帶上了幾分他父親——那位名滿天下的“鐵筆御史”,當年彈劾百官時奏章上的風骨與煞氣。

隨即,他手腕一頓,仿佛被自己筆下的鋒芒驚醒。他面無表情地將那張紙揉成一團,精準地扔進了腳邊的字紙簍里,與其他廢棄的文書混在了一起。

一切,又恢復了平靜。

他,依舊是那個安分守己,靠著一手好字混飯吃的刑部小吏,蘇見塵。

正是:

心有狂瀾面似水,指存血仇筆如刀。

七分端正藏殺意,只待風雷動九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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