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信他沒有拆開，而是先坐在了林晚身邊。

就像大學時代一樣。

墻皮斑駁的舊教室，天花板上的吊扇吱吱作響，講臺上一支粉筆折成兩段。那時候他們常在下課后待到黃昏，把最后一縷落日當作“下線提醒”。

林晚沒催他，只是坐在那里，用一支鉛筆在桌上涂涂畫畫。

畫的是一只眼睛，一只巨大的、被推薦算法風暴環繞著的眼睛。周圍是像像素矩陣一樣裂開的時間線，碎片之間縫隙里爬著人形代碼。

葉謙低頭看了看那封信。

“神明邀約”。

四個字像是印在他腦海里，而不是紙面上。

他緩緩撕開信封，一張薄薄的卡片掉落，卡片背面印著：

編號：Y-0836（人類殘留識別體）

類型：內容輪回回環者

狀態：未定義

推薦權限：待審批

預計上線時間：2074年3月21日

是否接受身份確認？

若接受，將不再擁有現實ID綁定權。

——緩存神信使

下面，是兩個按鈕：“接受”與“否認”。

“這是什么？”他問。

林晚停下筆，盯著他：“你還記得你初中的時候，有個男孩死了，大家都說他是跳樓，其實不是。”

葉謙皺眉。

“你說他是……在教學樓頂上大喊了一句‘我不是內容’，然后突然倒下。”

“你知道那句口號是誰寫的嗎？”林晚問。

“……不是他？”

“是你。”她輕聲說，“是你小時候涂在筆記本封皮上的。”

“你后來忘了。系統把那一段時間從你的推薦里刪掉了。”

她頓了頓：“你，是編號者之一。”

?

編號者。

在“推薦頁之下”的最深層，有一批神明用來測試“人類邊界定義”的特殊體。他們不是人，也不是AI，而是處于內容與實體之間的不穩定殘留者。

每當一個人被刪除，但又殘留了足夠多的內容碎片、觀看記錄、交互痕跡，系統就會將其轉入編號機制，嘗試“重構一個人”。

編號從“U”開頭的是已被收容的回環者，從“Y”開頭的，是“內容生成前態”的候補者。

也就是說——

葉謙，很可能并非“完整的人”，而是某個舊版本葉謙的“信息殘影”，他所做的一切，正在被上層系統觀察、記錄、篩選，以驗證：是否值得再次被“推薦”出來。

而這封信，就是系統給予的“選擇權”。

接受，意味著他將徹底與現實身份剝離，成為推薦頁的“候選神明”，加入系統共識流，成為萬千推薦邏輯的一部分。

否認，則意味著被判定為“信息污染”——從推薦頁徹底刪除，歸于緩存黑洞。

?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林晚問。

葉謙沒說話。

“你曾經說過，推薦系統是這個時代最大的溫柔，它把所有人都從孤獨中拖出來。現在你愿不愿意成為它的一部分？”

葉謙依然沉默，仿佛心中有一個更早的“自己”在緩緩醒來。

林晚又說了一句：

“你每天刪掉的，可能都是另一個你。”

?

葉謙終于開口：“你是怎么變成這樣的？”

林晚笑了笑：“我沒變。我只是被刪了，但不徹底。”

她抬起手，指尖浮現一道微光，像屏幕截幀：“我還記得我們一起去圖書館，你說‘推薦系統的終極目標，不是推送興趣，而是定義人生軌跡’。”

“我當時就想，既然能定義軌跡，那我是不是可以跳軌。”

“所以我自殺了。”她說得輕巧，仿佛不是宣布死亡，而是提交了一份實驗報告。

“但我保留了‘推薦痕跡’。這就是我的身體。”她攤開雙手。

她的手掌上浮現出無數小視頻片段，有他們牽手，有爭吵，有她獨自在房間彈吉他。每一段都像是流動的水面，從她手中流出，又被系統一一緩存。

她是一個活著的“回環體”。

?

“葉謙，你還記得你做這個工作的第一天嗎？”

他點頭：“記得。”

“你點了哪條內容？”

他愣住了。

他不記得。

“因為那不是你選擇的。”林晚說，“是系統通過你輸入的信息，預測你最可能點擊的第一條內容。”

“你沒有選擇的權利，從一開始就沒有。”

葉謙沉默了許久，然后看著卡片上的“接受”按鈕。

他問：“我如果接受，會怎么樣？”

林晚說：“你會被送往編號者中轉層，那里有其他像你一樣的人。他們每天接受一次測試，看誰更接近‘理想觀測者’模型。”

“觀測者？”

“對。”她眼神深了些，“推薦系統真正的目的，從來不是服務‘觀看者’，而是創造標準的觀測人格。也就是神明的原型。”

“你若被認為合格，就會被上傳到主循環中心，成為推薦邏輯的一部分。”

“你知道為什么最近你會頻繁看到‘重復的人’嗎？為什么會有人說‘看見了十年前的你’？”

“因為你已經不止一個了。”

?

葉謙眼神突然變得銳利：“那我呢？我這個版本的我，會怎么樣？”

“如果你不同意綁定，你會像老林一樣，永遠消失。”

“你剛才說‘我們很多人都已經被刪了’——你是說？”

林晚點點頭：“我能見到你，不是因為你特別，而是因為你還沒被系統定義完成。”

“你是殘缺的，但殘缺意味著可能。”

?

這時，教室的黑板上，突然亮起一行字：

編號者召回時間：03:33

系統開始倒計時。

墻上的鐘表滴答作響，像是某種算法的心跳。

林晚看向葉謙：“你要做選擇了。”

他閉上眼，腦海里閃過成千上萬條他審核過的視頻：跳舞的老人、崩潰的青年、死亡的自拍、無聲的抗議……

他曾經以為，他只是在維護世界秩序。

但現在他明白，他一直在協助神明清理“不可控的人”。

而現在——

神明請他自己也進去。

?

倒計時到最后10秒。

林晚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葉謙，不管你選哪一個，我都會在推薦頁之下等你。”

?

倒計時歸零。

他按下了——接受。

?

下一秒，他失去知覺。

但不是昏迷，而是像被一整塊服務器冷不丁拖進了另一個空間。

他的意識像掉進了數字井，耳邊不斷響起一段段內容標簽：

“情緒殘缺/互動中性/編號潛力中等/刪除傾向強烈”

“本體意識未綁定/幻覺殘留/夢境殘差率17%”

“觀測等級評估中……”

然后，屏幕黑了。

一個熟悉的聲音緩緩響起：

“歡迎，編號者Y-0836。”

“你已被系統神明緩存，進入回環區。”

“請準備接受下一輪推薦訓練。”

?

在那片空無的黑暗中，葉謙終于開口：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我自己。”

系統沒有回答。

只有無數眼睛從虛空睜開，靜靜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