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點二十分，礦燈房的窗口已經排起了長隊。我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指，在領用登記表上簽下“王建國“三個字。老周從窗口遞出礦燈時，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今天5107工作面要過斷層，當心點。“

“知道，已經讓技術科重新做了爆破設計。“我接過礦燈，沉甸甸的像塊黑黢黢的煤。

更衣室里煙霧繚繞。李新建正坐在長條凳上纏裹腳布，這個三十出頭的陜西漢子有個怪癖——下井前一定要用白棉布把腳裹得嚴嚴實實。看見我進來，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班長，今天我媳婦做了臊子面，晚上升井去我家整兩口？“

“先把活兒干利索再說。“我故意板著臉，卻忍不住瞄向他柜門上那張全家福——抱著嬰兒的年輕女人笑得靦腆，孩子臉蛋紅得像個小蘋果。

張安全最后一個沖進更衣室，安全帽都戴歪了。這個剛轉正的小伙子總丟三落四，我不得不每天像盯賊似的盯著他。“新建哥，借個火。“他湊到李新建身邊，后者無奈地掏出打火機：“你小子遲早把礦上紀律本借個遍。“

晨會上，我特意強調了斷層帶爆破的注意事項：“裝藥量減少20%，雷管延時分三段，警戒范圍擴大到150米...“李新建站在第一排認真記筆記，粗糙的手指捏著鉛筆的樣子像個用功的小學生。

下井的罐籠像口鐵棺材，在黑暗中咯吱作響。張安全緊張地咽著唾沫，礦燈在他手里直打顫。李新建看不過去，一把攬住他肩膀：“怕個球！老子放炮十年，頭發都沒少一根！“說著還故意晃了晃腦袋，那頂印著“安全生產“字樣的黃色安全帽在黑暗中格外扎眼。

5107工作面比預想的更潮濕。滲水從頂板裂縫中滲出，在礦燈光束里形成細密的水霧。我蹲下來檢查昨天打好的炮眼，巖粉的濕度讓我皺起眉頭：“新建，重新測一下含水率。“

李新建麻利地掏出瓦斯檢測儀，突然罵了句臟話：“這破玩意兒又沒電了！“他拍了拍儀器外殼，“我回工具房換一個，你們先準備裝藥。“

“動作快點。“我看了眼防水表，“八點前必須完成爆破。“

十五分鐘后，當李新建小跑著回來時，裝藥作業已經完成大半。郭師傅正在連接導爆索，花白的眉毛上掛著汗珠。“班長，新儀器。“李新建把檢測儀遞給我，屏幕上跳動的數字顯示瓦斯濃度0.18%，在安全范圍內。

警戒哨響起時，李新建本該和我們一起撤到安全區。可就在最后一刻，他突然拍了下腦袋：“操！檢測儀落炮區了！“不等我阻攔，這個固執的陜西漢子已經轉身沖了回去。

“李新建！回來！“我的吼聲被防爆門的閉合聲切斷。下一秒，整個世界在震耳欲聾的轟鳴中顫抖起來。

后來事故分析報告上說，是斷層帶的硫化鐵礦石引發了異常爆炸。但在我的記憶里，那一刻只有刺眼的白光和撕裂耳膜的巨響。沖擊波把所有人都掀翻在地，我的安全帽狠狠撞在液壓支柱上，眼前炸開一片金星。

等耳鳴稍緩，我聽見郭師傅在喊什么。轉頭看去，老礦工滿臉是血，正徒手扒著塌落的碎石。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防爆門已經扭曲變形，門縫里滲出濃煙。

“新建！新建還在里面！“張安全的哭喊聲像把鈍刀，一下下鋸著我的神經。

我們用了二十三分鐘才打開通道。這二十三分鐘里，我機械地重復著“不可能有事“這句話，仿佛這樣就能改變什么。巷道里的煙霧散去后，礦燈光束照出了那個蜷縮在角落的身影。

“新建！“我撲過去，卻在碰到他身體的瞬間僵住了。那件橙色的工作服已經碳化，輕輕一碰就碎成了片。更可怕的是，當我試圖把他抬上擔架時，手抓著的胳膊竟然——皮肉像煮爛的土豆皮一樣滑脫了，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頭。

郭師傅突然跪在地上干嘔起來。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只記得自己脫下外套裹住那具不成人形的軀體，嘴里反復念叨著：“新建，堅持住，咱們回家...“盡管心里清楚，他早在爆炸瞬間就已經走了。

升井的過程像場噩夢。罐籠每次晃動，擔架上就會滲出新的液體。張安全一直死死抓著擔架一角，眼淚在他烏黑的臉上沖出兩道白痕。井口刺眼的陽光下，我看見李新建的妻子抱著孩子站在那里，懷里還捧著個保溫飯盒。

后來在醫院停尸房，法醫委婉地建議直接火化。我執意要進去認尸，卻在看到白布下輪廓的瞬間崩潰了——那個總嚷嚷著請我喝酒的兄弟，現在只剩下一具焦黑的軀殼。

事故后的第七天，礦上恢復了生產。我機械地帶著新調來的爆破工下井，走過那個已經加固的工作面時，胃里突然翻江倒海。嘔吐物濺在嶄新的安全標識牌上，那上面還帶著李新建親手釘上去的釘痕。

我開始整夜整夜失眠。一閉眼就看到那只從我指間滑脫的胳膊，聞到皮肉燒焦的可怕氣味。妻子悄悄把我的安眠藥藏了起來，可這擋不住我在凌晨三點驚醒，渾身冷汗得像剛從水里撈出來。

“建國，你得去看看醫生。“妻子第三次發現我在陽臺抽煙到天光時，聲音里帶著哭腔。

心理診室的墻上掛著幅可笑的風景畫。穿白大褂的年輕女醫生聽完我的講述，輕輕推過來一盒紙巾——這時我才發現自己已經淚流滿面。

“創傷后應激障礙。“她在病歷本上寫下這個拗口的詞，“王師傅，這不是軟弱，是人類面對極端事件的正常反應。“

治療過程比挖煤還累。我要一遍遍回憶那個可怕的場景，直到大腦不再把每次爆破聲都當成死亡信號。有次團體治療時，一個滿臉疤痕的消防員說：“我們救不了所有人，但可以替他們好好活著。“那天我破天荒地睡了五個小時。

三個月后，我參加了李新建的骨灰安葬儀式。他妻子把墓地選在了能望見礦區的小山坡上。“新建喜歡看罐籠上上下下，“這個堅強的女人說，“他說那像大地在呼吸。“

我蹲下來，把一瓶西鳳酒和一把新安全鎖放在墓碑前。“兄弟，對不起...“話沒說完就哽住了。山風吹過墓園，帶著遠處礦井熟悉的機械轟鳴。

回去的路上，我拐去了礦燈房。老周看見我，默默遞過來那盞編號017的礦燈——它已經在架子上閑置了九十多天。

“今天5108工作面過斷層，“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發抖，“爆破設計需要重新審核。“

老周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更衣室里，新來的爆破工正在學李新建的樣子纏裹腳布，笨手笨腳的樣子讓人哭笑不得。

晨會上，當我念到“警戒范圍擴大到200米“時，張安全突然舉手：“班長，我申請當警戒員。“這個曾經毛手毛腳的小伙子，現在眼里有種超越年齡的沉穩。

下井前，我摸了摸口袋里李新建全家福的復印件。罐籠下降時，新裝的照明燈把每個人的臉都照得清清楚楚。在黑暗完全吞沒我們之前，我看見張安全正檢查著新領的瓦斯檢測儀，動作標準得像個老手。

5108工作面的巖壁上，前人用粉筆畫了顆小小的五角星。我知道這是李新建的記號——代表這里是個安全的裝藥點。我掏出粉筆，在旁邊添了顆稍大的星星。

“準備起爆。“我的聲音在巷道里回蕩，三十盞礦燈同時轉向安全通道。倒數聲中，我突然想起李新建常說的那句話：“放炮這活兒，膽大心細才能長命百歲。“

警報器響起時，所有人都已撤到指定位置。當震波傳來時，我下意識數著秒數——三秒、兩秒、一秒，爆轟波完美地沿著設計路徑傳播，沒有異常震動，沒有可怕的二次爆炸。

升井時，夕陽正把井架染成血色。我摸出手機，給李新建的妻子發了條信息：“今天爆破很順利，新建的設計方案很好用。“對方很快回復：“他知道了會高興的。周末來家吃臊子面吧，孩子會叫叔叔了。“

走在礦區的林蔭道上，我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口袋里，那盞017號礦燈隨著步伐輕輕晃動，像顆永遠跳動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