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五十分，鬧鐘還沒響，王建國就睜開了眼睛。這個點醒來已經成了他十五年來雷打不動的生物鐘，比礦井口那盞老舊的探照燈還要準時。他輕手輕腳地起身，生怕吵醒還在熟睡的妻子。廚房里，昨晚就準備好的飯盒安靜地躺在桌上，他打開看了看——兩個饅頭、一盒土豆燉牛肉，還有一小瓶自家腌的辣白菜。

四點整，王建國推開了更衣室的門?；椟S的燈光下，鐵皮柜子發出吱呀的響聲，許正文正往身上套那件洗得發白的工作服，見他進來咧嘴一笑：“班長，今天來得比我還早啊。“

“老許，你那條護腰別忘了戴?！巴踅▏噶酥笇Ψ焦褡永锬歉呀浤コ雒叺呐Ｆぷo腰。去年許正文在搬運液壓支柱時閃了腰，這護腰就成了他的“第二層皮膚“。

更衣室里漸漸熱鬧起來。郭國學哼著不成調的小曲兒往膠靴里塞報紙——這是老礦工們防潮的土辦法；李建文正往安全帽上貼反光條，新領的條子在燈光下泛著刺眼的銀光；張建軍最后一個沖進來，手里還抓著半個沒吃完的煎餅。

“你小子又睡過頭了吧？“王建國接過張建軍遞來的考勤卡，順手幫他打了卡，“下回再這樣，我讓你去清理水倉?！?

張建軍嘿嘿笑著往嘴里塞完最后一口煎餅，油漬沾在了工作服前襟上。這個二十五歲的小伙子是隊里最年輕的，大家都拿他當弟弟看。

五點整，十個人在井口集合完畢。安全員老馬打著哈欠給他們做入井檢查：“王班長，你們今天去西翼的5102工作面？聽說那邊頂板有點碎。“

王建國點點頭，轉向隊員們：“都聽好了，今天任務是把上個月沒打完的30米補上。老規矩，許正文打頭陣檢查支護，郭國學負責鉆眼，李建文操作耙裝機，張建軍跟著我搞支護。安全第一，誰要是圖快不顧安全，別怪我翻臉不認人?！?

罐籠下降時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黑暗中，十盞礦燈在狹小的空間里晃動，像一群被困的螢火蟲。張建軍不自覺地往王建國身邊靠了靠，這個動作讓王建國想起二十年前自己第一次下井時的樣子。

“怕了？“王建國故意問。

“誰怕了！“張建軍梗著脖子，聲音卻在罐籠的震動中有些發抖，“我就是...就是覺得這罐籠該上油了?！?

許正文聞言大笑，笑聲在密閉的空間里格外響亮：“小子，等你見識過老礦區那個用了三十年的罐籠，就知道現在這個算豪華包廂了！“

5102工作面比想象中更潮濕。滲水從頂板的裂縫中滲出，在礦燈照射下像一條條銀線。王建國伸手摸了摸巖壁，指尖傳來冰涼的觸感。他皺了皺眉——這種含水量高的巖層最容易發生片幫。

“老許，先把臨時支護加固一下?！巴踅▏捯魟偮?，許正文已經扛著液壓支柱走了過來。這個沉默寡言的老礦工有個絕活——光聽鉆機的聲音就能判斷巖層結構。此刻他正用礦工鎬輕輕敲擊頂板，眉頭越皺越緊。

“班長，這兒不對勁。“許正文突然停下動作，“聲音發空，后面可能有老塘。“

王建國心頭一緊。所謂“老塘“就是古代采煤留下的空洞，像潛伏在地下的怪獸，隨時可能吞噬冒失的礦工。他立刻掏出防爆電話向調度室匯報情況。

等待技術員到來的間隙，郭國學湊過來遞了支煙。王建國擺擺手，指了指頂板上“禁止吸煙“的警示牌。郭國學訕笑著把煙別在耳朵后面：“班長，你說咱們這活兒像不像在太空中作業？四周黑咕隆咚的，就靠這幾盞燈活著?！?

“太空人可沒咱們這身本事。“李建文插話道，他正檢查耙裝機的鋼絲繩，“上次設備科那幫大學生下來，連液壓支柱都支不利索。“

技術員帶著探測儀趕到時，張建軍正跟著王建國打錨桿。鉆機的轟鳴聲中，王建國不得不扯著嗓子喊話：“往左偏五度！對，就這個角度！“碎石屑像下雨一樣落在他們肩上，安全帽很快就蒙上了一層灰白色的粉末。

探測結果證實了許正文的判斷——工作面前方三米處確實存在一個約二十平方米的老塘。王建國和技術員蹲在地上，用粉筆在巖壁上畫出新的掘進路線。

“得繞過去?！凹夹g員擦著額頭的汗說，“至少要多打十五米巷道?！?

王建國盯著圖紙看了半晌，突然用粉筆在某個位置畫了個叉：“從這兒斜插過去，最多多挖八米。老許，你覺得呢？“

許正文湊過來看了看，難得地露出笑容：“班長就是班長，這位置選得妙。“

下午兩點，本該是吃飯的時間，但處理老塘耽誤了進度。王建國從工具包里掏出飯盒時，饅頭已經涼透了。他蹲在液壓支柱旁邊，就著辣白菜啃饅頭，礦燈照在飯盒上，映出一圈模糊的光暈。

“班長，嘗嘗我媳婦做的醬牛肉。“張建軍湊過來，飯盒里整齊碼著幾片油光發亮的牛肉。王建國剛要推辭，一塊牛肉已經塞進了他嘴里。

“怎么樣？“張建軍期待地問。

“咸了。“王建國故意板著臉，看到年輕人失望的表情又忍不住笑了，“不過比我老婆做的強?！?

眾人哄笑起來，笑聲在巷道里回蕩。郭國學不知從哪摸出個小收音機，滋滋啦啦地放著老歌。在這地下六百米處，這片刻的輕松顯得尤為珍貴。

然而好景不長。就在他們準備繼續作業時，許正文突然大喊：“停！都退后！“

王建國一個箭步沖過去，只見許正文指著頂板一處不起眼的滲水點：“看水流方向變了，頂板在活動！“

話音未落，一塊拳頭大的矸石“啪“地掉在王建國腳邊。所有人瞬間進入戰斗狀態——郭國學切斷電源，李建文啟動備用照明，張建軍已經扛著支護材料沖了過來。

“慢點！一塊一塊來！“王建國指揮著支護作業，后背的汗把工作服浸得透濕。三個小時的緊張施工后，他們終于用錨網和液壓支柱織成了一張安全網。當最后一塊頂板被牢牢固定時，不知是誰先松了口氣，接著所有人都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坐倒在地。

“老許，今天多虧了你?！巴踅▏f給許正文半瓶沒喝完的礦泉水，“你這雙耳朵比探測儀還靈?！?

許正文擺擺手，卻掩不住嘴角的笑意：“干這行三十年了，要是連頂板唱歌都聽不懂，早交代了?！?

晚上八點，當罐籠緩緩上升時，王建國靠在銹跡斑斑的鐵柵欄上，感受著久違的疲憊。張建軍在他旁邊打瞌睡，安全帽歪在一邊，露出被煤灰染黑的額頭。許正文和郭國學正小聲爭論著昨晚的足球賽，李建文則專心致志地摳著指甲縫里的煤渣。

浴室里蒸汽彌漫。熱水沖走煤灰的那一刻，王建國才真正放松下來。他看著鏡子里那張被歲月和煤塵雕刻的臉，突然想起明天是張建軍的生日。這小子前幾天還念叨著想嘗嘗城里新開的火鍋店。

“老許，“王建國擦著頭發走出浴室，“明天咱們早點收工，給建軍過個生日怎么樣？“

許正文正往腿上抹藥膏——那是多年井下工作留下的風濕痛。他頭也不抬地說：“行啊，正好我家里還有瓶好酒?！?

更衣室外，夜色已深。礦區的路燈像一串發光的珍珠，蜿蜒伸向遠處的家屬區。王建國摸了摸口袋里的工資條，想著該給妻子買那條她看了好幾次的圍巾了。

走到岔路口時，張建軍突然追上來：“班長，技術員說下周要搞技能比武，咱們參加不？“

“參加，怎么不參加？“王建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讓其他隊看看，咱們掘進一隊不光會挖煤，技術也是這個。“他豎起大拇指，在路燈下劃出一道堅定的影子。

回到家，妻子已經睡了。餐桌上扣著保溫的飯菜，旁邊是兒子從大學寄回來的信。王建國輕手輕腳地吃完飯，把工資條和圍巾的購物清單一起放在茶幾上。臥室里傳來妻子均勻的呼吸聲，窗外的蟋蟀不知疲倦地叫著。

他躺在床上，閉上眼睛，腦海里卻還是白天工作面的場景：鉆機的轟鳴、矸石落地的悶響、工友們此起彼伏的吆喝聲...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他生命中最熟悉的樂章。

明天，當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候，他又會和那些熟悉的面孔一起，走向地心深處。在那里，有危險，有疲憊，但也有一種地面上找不到的東西——那是十個生命彼此托付的信任，是黑暗中最明亮的人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