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絲,城西巷口燈火漸熄。
一柄油紙傘緩緩撐開,從雨簾深處走出一人。那人身材纖細,步伐輕盈,身穿灰白長衫,頭戴帷帽,傘下的臉龐被濃霧與夜色遮住,看不真切,只在燈影間隱約露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
“來了。”
沈懷瑾坐在茶攤的一角,身前一碗涼茶,一盤花生。他早已換回舊布青衫,臉上貼著幾道傷痕偽裝,裝作疲憊落魄的行腳郎中。旁邊攤販昏昏欲睡,似乎未察覺周遭的氣氛已經變得凝重。
那柄傘在他面前停住,來人低聲道:“柳三少?”
“柳三少去找姑娘托夢了,我只是個賣膏藥的。”沈懷瑾慢吞吞道,“姑娘深夜來尋,可是頸椎不適?”
對方輕哼一聲,指尖點在桌角:“你設下局,我來赴約。你口中那宗‘藏尸案’,指的可是三月初九太平橋下女尸一事?”
“原來姑娘知道此案。”
“你將它與望川祠、與林昭言扯在一起,是故意引我現身吧?”
“我是猜,也許你知道真相。”
“猜得不錯。”
她收起油紙傘,緩緩坐下,那張臉終于露出月光下一角——眉目秀麗,眼神冰冷,不是林昭言,卻與她有三分相似。
“你是她的……妹妹?”
“我是林昭言的影子。”女子平靜道,“我叫林夙。”
“影子?”
“你可以理解為‘替身’。”她笑了笑,那笑里有種疲憊,“她在明,我在暗。她站在高處,我匍匐在地。”
沈懷瑾忽而明白:“你負責殺人,她負責……洗白?”
林夙未否認。
“太平橋下的女尸是你下的手?”
“她該死。”
“理由?”
“她偷走了我父親的研究手札,想交給金人。”
沈懷瑾心頭微震:“你父親是林遠堂?”
“是。”
林遠堂,乃是數年前京中失蹤的一位煉藥師,也是當年“北郡毒案”的關鍵人物。他所研制的數種草藥配方,曾在江湖中引發血雨腥風,后全族流放,林昭言因此改姓換名,投靠南下望川祖母。而林夙,則從此杳無音信。
“所以……你一路跟隨林昭言?”沈懷瑾皺眉,“你是她的影子,還是……她的手刃?”
林夙的手,在桌下微微一緊。
“我本不想現身。但你一次次試圖靠近她,已經打破我們原本的平衡。”
“你怕我揭開真相?”
“我怕……她舍不得你。”
沈懷瑾心中一滯。
“你是聰明人。”林夙緩緩起身,“你若繼續查下去,會死。”
“我查的是命案,不是感情。”
“命案的盡頭,往往是感情。”
她轉身離去,油紙傘重新撐開,雨中身影漸行漸遠。
沈懷瑾坐在原地,久久不動。
直到薛柳溪從對面酒館踱步而來,撐著傘,冷冷地看著他:“你倒是聊得很投機。”
“沒辦法,她臉長得像初戀。”
“你初戀長得挺兇。”
“她咬我三次。”
薛柳溪坐下,從懷里掏出一張紙:“太平橋女尸,我們查到了她身份,名叫姜紅顏,原是京中客商之女,三個月前南下失蹤。”
“姜家與林家舊有往來,”沈懷瑾點頭,“姜紅顏曾在林遠堂門下學藥術。”
“你懷疑……她想泄密?”
“或許她只是拿著手札想自保,卻被林夙認為‘該死’。”
“可這案子怎么定性?”
“我會寫一封信,交給韓承節。”沈懷瑾起身,“讓他親自去問林昭言——她要真心要庇護林夙,便親自承擔這個命案。”
“你這么信她?”
“我只是……不想她成為下一個‘太平橋尸’。”
……
三日后。
林昭言親自現身臨安府衙,當堂承認“太平橋案”知情,卻只字未提林夙。
韓承節念及沈懷瑾面子,又念林家舊案余波未清,最終將此案列為“間接關聯”,未作深究。
林夙失蹤,林昭言失語。
一切仿佛歸于平靜,卻只是開始的開端。
……
沈懷瑾站在臨安城墻邊,遠望暮靄。
“你覺得她會再出現嗎?”薛柳溪問。
“她一直在。”他答,“林昭言身后有影子,林夙的影子后面,還有風。”
“什么風?”
“宮中的風。”
他取出從林夙傘柄上帶回的一截絲帶,上頭竟有一枚暗金流蘇,正是當今皇城“內典庫”御賜布料。
“看來,這案子,還沒完。”
沈懷瑾回到偏院時,已是深夜三更,院中燈盞昏黃,老鼠都打起了哈欠。
他一進門,便看見桌上多了一碗熱騰騰的餛飩,湯頭香氣撲鼻,碧綠蔥花點綴其上,冒著滾滾熱氣。
“誰——”
“我。”
一個慵懶的聲音自屏風后傳來,緊接著,一道倩影拎著濕巾從后堂走出。
是蘇晚音。
她穿著一身淺青色的中衣,頭發未束,濕漉漉地披在肩上,顯然是剛沐浴過,眉眼清秀里多了幾分疲倦,卻又帶著似笑非笑的神色。
“你去哪了?”她輕聲問。
“喝茶。”
“喝到這時候?”
“跟一個姑娘。”
“……”蘇晚音盯著他半晌,淡淡道,“餛飩里加了點姜,解風寒,也解花心。”
沈懷瑾哈哈一笑:“你是怕我中了毒?”
“我是怕別人中你的毒。”
“別,我這么清正廉潔……”
“你今天頭發不整,鞋上是西城泥,袖口有雨絲水漬,臨安西邊今夜有雨,但你出門前明明穿了油衣——只有一個解釋,你在西城脫了外套,然后……聊了很久。”
“你跟蹤我?”
“你是本郡主的保命法寶,我不跟著誰跟著?”
沈懷瑾心里一陣發虛,想起林夙傘下那雙看透人心的眼睛,又望著眼前這碗餛飩,心生悔意。
“吃吧。”蘇晚音往他手中一塞,“涼了就別想再找熱的。”
“你做的?”
“讓小丫鬟做的,我親口嘗過。”
“你……你是不是對我……”
“只是怕你死在別人懷里。”
沈懷瑾默默扒了一口餛飩,眼眶居然有些發熱。
“對了。”蘇晚音忽然轉頭,“林昭言傳了口信,說要見你。”
“她?”
“就在明日。”
“看來是知道了林夙的事。”
蘇晚音卻道:“不,她說想請你幫她破一個新案。”
“她破案找我?”
“對。”蘇晚音點頭,“而且說了,這次案件……涉及皇城。”
……
次日,長安巷一間舊書坊。
林昭言已先坐于廊下,一身白衣似雪,容色淡淡,神情卻藏著前所未有的疲憊。
沈懷瑾剛一現身,她便將一份薄薄的冊子遞上:“三日前,內典庫少監李重光暴斃,嘴角含血,床榻干凈,無傷口,無掙扎痕跡。”
“又是無征象暴斃?”沈懷瑾翻了翻,“你怎么得此資料?”
“我有熟人。”
“你有很多熟人。”沈懷瑾瞄她一眼,“現在連皇宮都有?”
林昭言眼神一滯,隨即淡道:“你若不愿,我不會勉強。”
“當然愿意,像我這樣忠君愛國之人……”
“別來這套。”
沈懷瑾收了話頭,認真看案卷。
“尸體是在睡夢中暴斃?房中并無他人出入?”
“守夜小太監一夜未覺異狀,直到天亮才發現。”
“沒有異香,沒有火燭,沒有……”
“唯獨床頭有一張紙傘。”
沈懷瑾頓時一怔。
“什么紙傘?”
“江南常見那種女兒傘,傘骨纖細,傘面描了青鳥逐月圖。”
“字跡?”
“無。”
沈懷瑾將冊子合上,望著林昭言:“你想問的,不是案子,而是她。”
林昭言沉默半晌,低聲問:“她現在……在哪?”
“我不知道。”沈懷瑾緩緩道,“我只知道她在雨里等了我很久,只為說一句:‘別再查了。’”
林昭言眼眸一動,卻終究沒有追問。
“紙傘,青鳥,無聲死亡……她殺了李重光?”
“我不敢斷言。”
“那你……要查?”
沈懷瑾搖頭:“我要還一個人清白。”
林昭言定定看著他:“她是殺人犯。”
“你不是。”
“我是她的影子。”
“那她就是你的一半。”
沈懷瑾站起身,語氣緩緩:“我會查清楚,不是為你,也不是為她,是為這個案子。”
“你始終是那個理科腦袋的書呆子。”
“你始終是那個感情太重的毒郡主。”
兩人對望片刻,同時輕輕一笑。
風拂過青瓦,竹影微晃,仿佛一切回到了最初的桃花巷,那個說著“要斷命案”的秀才,和那個一手持毒的冷面郡主。
……
與此同時。
皇宮·含光殿西側。
一個高挑的身影立在長廊盡頭,正對著手中紙傘出神。
她將傘面緩緩展開,一只青鳥從傘骨之中探出頭來,在描金月紋中緩緩振翅,仿佛要沖破傘面的沉寂,飛出這蒼白宮墻。
“你為何留下傘?”身后一道聲音問。
“我想他知道。”
“他是誰?”
“一個走在雨里的人。”她輕輕一笑,將傘收攏,像收起一場夢。
“他若查到你,會怎么辦?”
“他不會。”她溫柔一笑,“他只會替我……隱去腳印。”
那人沒再問什么。
她卻忽然轉身,望向宮墻之外。
“可我忘了……他那雙眼睛,是看得見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