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如墨,臨安城外五里坡。
微雨初歇,地面泥濘,一道身影緩緩自山間香林中現(xiàn)出,身披灰布蓑衣,手提破舊燈籠。
他走得極慢,每走一步,便在地上留下一個深深的泥足印,仿佛在沉沉回憶什么。
“你終于來了。”
沈懷瑾從密林另一側現(xiàn)身,手中捧著一本泛黃的舊卷,正是香門十年前封存的“灰香冤卷”。
“紙鳶人,或該稱你——宋銘澈。”
那身影停下,燈籠微晃,露出一張瘦削憔悴的面孔,眉骨高聳,眼神沉靜如潭水。
“沈先生,你果然查到了我。”
“你自香門除名之日起,便銷聲匿跡,然而你留下的‘紙鳶書’,卻引出近七條命案。”
沈懷瑾聲音低緩,仿佛在與一個舊友敘話,卻句句藏針。
“你焚香設局,不是為了殺人,而是為了審判香門。”
宋銘澈輕輕點頭,露出苦笑:“我弟宋銘言,昔年為香門秘制禁香‘焚骨香’之罪被流放邊關,三年后死于風雪。尸體未歸,香門卻連一句悼詞都未留。”
“而那項配方,當年并非他所制。”
沈懷瑾眉頭微皺:“你是想說——他是替人背鍋?”
“香門高層五長老之一:‘鶴陽真人’,那香,是他傳出的。”宋銘澈聲音壓低,恨意翻涌,“我查過,焚骨香的核心材料‘九回魂’,非我弟所能取得,當年香庫鑰匙,唯有他一人掌握。”
“可惜啊。”他抬頭望天,喃喃,“香門寧可犧牲一個年輕弟子,也不愿動搖長老之威。”
林間風起,舊冤若灰香繚繞。
沈懷瑾盯著宋銘澈的目光愈發(fā)清冷:“所以你開始謀局,設謎殺人。可你知否,你這些手段,已經(jīng)沾了多少無辜之血?”
“我設局,但不殺。”宋銘澈突然開口,“所有命案,皆由‘局中人’完成——我不過遞了一封香箋。”
他從懷中抽出一沓小香簽,字跡如蝕:
“若你愿代我兄伸冤,便點此香。”
“每一人,都是自愿的。”
沈懷瑾沉默片刻,道:“香門冤案應昭雪,但昭雪的方式,不該以命換命。”
“可香門會聽你的嗎?”
宋銘澈嘆息:“我設局,就是為了讓你們這些‘衙門中人’聽得見這群人的聲音。”
“就像當年我弟跪在玄都廟前三日三夜,香灰漫天,卻無人肯開廟門。”
這時,遠處傳來一聲呼喝。
蘇晚音與藍芷快步而來,后方還跟著臨安知府韓承節(jié)。
“宋銘澈!”韓承節(jié)怒喝,“你焚廟設陣,攪亂燈市,致數(shù)人死傷,可知罪?”
宋銘澈并不躲閃,緩緩躬身:“若韓大人愿審香門舊冤,我愿一力擔下。”
“呵。”韓承節(jié)瞇起眼,“你知舊案之難,又知當今局勢之僵,為何偏要如此激進?”
“因為沈懷瑾在。”宋銘澈坦然一笑,“他不是香門中人,也不完全是衙門之徒。他有一股……我弟生前也有的倔氣。”
沈懷瑾忽然開口:“韓大人,我愿以斷案之責擔此冤情——請準我查香門十年前的封卷,公開審鶴陽真人。”
韓承節(jié)定定望了他半晌,終是緩緩點頭:“若查無實據(jù),你我同當眾道歉。”
“若真有冤枉?”沈懷瑾反問。
“我親書奏章,代呈御前。”
玄都廟審堂,三日后。
香門四方長老盡至,廟前設香案,百姓圍觀。
沈懷瑾站上香堂,展開“焚骨香”全卷,將紙鳶人留下的每一條香跡逐一對照。
“此香有五異:其一,用火后灰如羽;其二,斷香之聲似竹爆;其三,燃后灰中見朱點;其四,香芯三轉一結,其五,燃者眼泛紅筋。”
“而這些,恰恰出現(xiàn)在了‘鶴陽真人’親配之香中。”
全場嘩然。
鶴陽真人震怒:“血口噴人!沈懷瑾,你非香門弟子,憑何斷我香道?”
沈懷瑾神色不動:“你弟子宋銘言,死前所留香紙,已由他兄公證——香譜紙張,為您‘鶴羽箋’專用。”
“另有證人兩名,曾于當年見你單獨密訪香庫,調取九回魂,事后卻不在登記冊。”
蘇晚音、藍芷緩緩走出,將兩名老香工帶至。
“你還有何話可說?”
香堂沉默,片刻后,鶴陽真人緩緩坐下,仿佛老了十歲。
“那年我確有此舉……卻是因宮廷密令,調配香料護駕,不便外泄……”
韓承節(jié)皺眉:“可為何栽贓于宋銘言?”
“是他自愿——他說,愿替我背罪。”
“只因我養(yǎng)育他十年。”
沈懷瑾閉目一嘆:“香門舊冤,香中藏骨。今日起,當以血洗香冤。”
韓承節(jié)下令:“鶴陽真人暫押,查實再審;宋銘澈案,緩議三月,暫留香堂居留。”
百姓歡呼,紙鳶之謎,得暫歇一程。
傍晚,玄都廟外。
沈懷瑾坐在香樹下,望著香火繚繞,忽覺一絲悵然。
蘇晚音走來,將一紙香方輕放他身旁。
“這是宋銘言生前擬的‘解骨香’,他未曾完成。”
“你或許能續(xù)完。”
沈懷瑾輕聲接過,指尖輕觸紙邊,輕道:
“若能解骨,或可解心。”
他站起身,背影沉靜,身影遠去。
遠處的紙鳶,在風中輕輕搖曳——
仿佛仍未結束。
宋銘澈被暫時收押后,整個臨安城卻并未因此恢復平靜。
數(shù)日之間,“紙鳶人審香門”的消息已傳遍茶樓街巷,有人擊節(jié)贊嘆宋銘澈以一己之力撼動香門舊案,也有人暗地議論沈懷瑾公然挑戰(zhàn)香門權威是否太過“托大”。
更有一些香門舊部在市井暗流涌動,仿佛不甘香門再被拷問歷史,幾名仵作甚至在衙門外遭人襲擊,疑似遭警告。
韓承節(jié)私下召見沈懷瑾,面色凝重:
“你在香堂審那鶴陽一事,雖據(jù)理力爭,但牽連甚廣,已有好幾個舊派長老遣人到我府上討要說法,若不是皇命支持查案,我怕是保你不住。”
沈懷瑾面不改色:“若香門之中還有清白之人,便不會懼怕舊賬被翻;若都是一丘之貉……那臨安城里,香也可以永遠不再燃。”
韓承節(jié)望著他,忽而嘆道:“你倒真像極了年輕時的我——什么都不信,只信法。”
沈懷瑾笑笑:“韓大人,那您還信法嗎?”
韓承節(jié)頓了一頓,輕聲道:“若我不信法……便不會留你在身邊。”
幾日后,香門主動向衙門遞交了一紙“舊案同查”令。
這份文書,表面是表示愿意配合,實則是在做一種“和解”姿態(tài),既保下了鶴陽真人的部分體面,又不得不順著局勢下坡。
“香門不是傻子。”蘇晚音說道,“他們知道再斗下去,只會把整門拖進泥潭。”
“但香門也不是善茬。”藍芷靠在窗前,“這一退,是退守,不是認輸。”
“他們會設下新局。”
而這新局,果不其然,第二天便悄然展開。
玄都廟西齋堂,一位白發(fā)長老請沈懷瑾赴宴,說是香門愿當面說明往年“焚骨香”的真正來歷,并以沈懷瑾為“局外公見證”。
“怕是鴻門宴。”藍芷冷笑。
沈懷瑾卻微一頷首:“正中我意。”
“你是想反將他們一軍?”蘇晚音看穿。
“不,是想看看香門是否還有人能面對舊日惡香,而不逃避。”
齋堂之中,香煙裊裊,四長老俱在,鶴陽真人亦臨座。老者們個個沉默,面色不善。
香案上,擺著三道香:
一為“凈骨香”,色白如瓷,燃之有冰雪清寒。
一為“斷憶香”,色青灰,香味淡而寡。
一為“追魂香”,色赤紅,燃后香氣縈繞不散。
“沈斷案,”鶴陽真人開口,聲音略帶沙啞,“你查得我香譜,確有疏漏,但那焚骨香并非我本意……它是這三香混香之副產(chǎn)物。”
他一字一句:
“凈骨香,清除體寒雜氣;
斷憶香,助傷者減痛眠;
追魂香,本是護體之香。”
“三香共燃,意在救人,奈何出爐時出錯,成了異香。”
沈懷瑾靜靜看著:“你是說,那香是誤制?”
“是。”另一個長老點頭,“宋銘言制香時擅自更改火候,才導致副香焚骨。”
“他是實驗失敗,不是代人頂罪。”
沈懷瑾不動聲色地問:“那你們?yōu)楹尾粸樗椒矗俊?
老者沉默許久,道:“香門不能敗一次,哪怕是對一名弟子的冤枉。”
“這便是你們的道理?”沈懷瑾低聲。
“這便是我們生存的規(guī)矩。”老者目光森然,“香門香,不容失控。”
沈懷瑾沉吟片刻,起身拱手:“多謝相告。”
他轉身離去。
身后,一名老者低語:“讓他走,留著他……比殺了他有用。”
夜。
沈懷瑾獨自回到住處,焚香之余,忽覺室中香氣異樣,抬頭一看,書案上不知何時放了一張折香紙。
他打開,里頭一句話:
“若香門不肯還真,紙鳶仍未歸籠。”
他眸光一緊。
“宋銘澈,逃了?”
第二日,香門再起騷動。
鶴陽真人閉門不出,一名掌爐香師卻暴斃香窖,眼耳口鼻俱有血痕,香爐旁竟殘留一截紙鳶樣式的折香!
韓承節(jié)大驚,立刻召沈懷瑾入府:“這是挑釁!他在警告香門——冤未雪,香未休!”
沈懷瑾沉聲道:“紙鳶已變。”
“宋銘澈已不再只是‘設局者’,他如今……是復仇者。”
“我必須抓住他。”
韓承節(jié)點頭:“你要什么,我都批。”
“我要香門全卷、五年前秘檔、歷任配香師名錄……還有——紙鳶折香傳承譜。”
韓承節(jié)皺眉:“那是香門祖物。”
沈懷瑾直視他:“他們敢造紙鳶,就不怕我拿香譜對陣。”
“今日,我不為斷案而查,而是為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