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春寒料峭。
晨鐘方歇,城西香坊外卻已人聲鼎沸。一夜之間,那場香門香師暴斃案引發風波未平,新的命案又接踵而至。
這一次,香門七長老之一的葛鳴祿,被發現在自宅書房內暴斃,手中緊握一張血染紙鳶。
更詭異的是,屋內未見斗爭痕跡,門窗緊鎖,連一絲腳印都未留下。
尸體平躺,口鼻無血,臉上帶著痛苦又釋然的微笑,仿佛死前曾經歷一場極度復雜的掙扎與解脫。
沈懷瑾趕到案發現場時,蘇晚音已先一步抵達,她披著白狐披風,眉頭緊鎖:“這已是紙鳶人殺的第三人了。”
沈懷瑾走上前,蹲下細看尸體。
“死因同前案仵作。”他低聲道,“植物性神經毒素。”
“斷腸草?”蘇晚音問。
“不,這次不同。”沈懷瑾眼神一閃,“這是‘千幻根’——一種產于嶺南、極為罕見的催幻毒植。”
“吸入后數息便可使人陷入幻境,再無回魂之望。”
他起身望向窗外,春日陽光穿過紙鳶狀的剪影投射在窗欞上,如同一張正在睜眼的臉。
“紙鳶人變了。”他緩緩道,“他的殺意更沉了,不再留余地。”
蘇晚音看著他,低聲問:“你還要繼續查下去嗎?”
“查。”沈懷瑾回答得干脆,“如果他真如我所想……他不會停。”
紙鳶再現,引起朝野震動。
香門內部風聲鶴唳,長老們閉門不出,一些年輕弟子甚至開始四散奔逃。
臨安知府韓承節面色陰沉:“若香門再死人,怕是朝中也坐不住了。”
他命令沈懷瑾:“三日內,務必緝拿紙鳶人——無論生死。”
“我可以抓他。”沈懷瑾沉聲說,“但抓人之前,我需要知道他在追什么。”
韓承節皺眉:“你不是說他為舊冤?”
“是。”沈懷瑾點頭,“但這冤……也許遠不止是宋銘言一人。”
三日后,沈懷瑾與蘇晚音一同走訪香門舊宅“薔薇堂”。
這是香門舊日配香重地,現已廢棄多年,塵封的柜架間堆著發黃的香譜、斷裂的器具,還有一地落灰的香條與爐鉗。
沈懷瑾取出一封舊信,那是香門弟子沈白硯死前留下的紙箋,信中只言片語地提及:“薔薇堂地藏一香,名為‘無問’。燃之可令人傾訴所思。”
“這便是紙鳶人找尋的‘香主線’。”他低聲道。
薔薇堂西壁后,一道被抹灰封死的小門悄然顯現。沈懷瑾推門而入,一股陰冷香氣撲鼻而來,昏暗之中,一只雕花香匣安靜地躺在香臺上。
“無問香。”蘇晚音低聲。
沈懷瑾取出香匣,匣內果真只剩最后一柱香,香體細長如毫,色澤通透如玉,香氣中帶著一股說不清的舊時悲意。
“此香可催人自述心事。”沈懷瑾凝視香柱,“若我點燃,你可護我一程?”
蘇晚音看著他,輕輕頷首。
香燃時,沈懷瑾仿佛置身于一片虛空的竹林中,夜色低垂,四周皆是低語聲,像是有無數人在耳邊講述悲哀與秘密。
忽然,一道少年聲音浮現——
“哥哥……我不想去邊關……”
“他們說,只要我愿意承罪……你便能留在香門。”
沈懷瑾渾身一震,那聲音竟似宋銘言。
“我愿意……哥哥。”
竹林忽然起風,紙鳶亂舞,漫天香灰化蝶。
“我愿意。”少年聲音越來越輕,直至消散。
沈懷瑾睜開眼,冷汗已濕透額頭。
“我看到了……”他喃喃,“那不只是舊冤。”
“是香門的心病。”
當夜,沈懷瑾走入香門長老堂。
“我要查當年香門十三弟子為何只剩八人。”他說。
香門長老震驚:“你要查那起‘天水香谷’失蹤案?”
“不錯。”沈懷瑾目光灼灼,“那才是紙鳶人真正的源頭。”
韓承節聞訊勃然變色:“你瘋了!天水案當年已由朝廷封卷!”
“那就現在解封。”沈懷瑾淡然,“否則,香門還會死第三人,第四人,第五人。”
“他不會停。”
韓承節怒極:“你拿不出證據,我如何向上交代?”
沈懷瑾從袖中取出一封帛書,上頭正是紙鳶人宋銘澈親筆所寫:
“天水香谷,血祭十三,唯我知真。若香門不還真,我便以十三命償十三冤。”
韓承節顫聲道:“他……竟是為了這個?”
沈懷瑾點頭:“香門必須面對這場血債了。”
當夜,沈懷瑾一人立于香門山門之外,春風吹動衣角。
遠山之巔,一道身影靜靜佇立,正是失蹤多日的宋銘澈。
兩人遙遙相望,無言。
但他們心知:下一場交鋒,已不可避免。
香門山門之外,風更急了。
宋銘澈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面,靜靜看著山下燈火。他本該在官獄之中,卻如幽靈般穿梭于臨安與山林之間,每一次現身,都帶來一具“沉冤得雪”的尸體。
這夜,他未帶紙鳶,未攜毒香,獨自而來。
“你終究來了。”沈懷瑾緩步走來,語氣不驚不怒。
宋銘澈緩緩轉身,露出疲憊卻清醒的雙眼:“你知道我會來。”
“你不是殺手。”沈懷瑾語氣平淡,“你是弟子——香門的弟子。你只是在替那些人喊話,因為他們沒有留下舌頭。”
宋銘澈苦笑:“你是我見過唯一能把推理當成武器的人。”
“你也一樣。”沈懷瑾停住腳步,“你用紙鳶,用香,用尸體說話……你是在逼香門回頭看自己。”
他緩緩道:“天水香谷,十三弟子,血香祭魂,這是什么?”
“那不是一場試煉。”宋銘澈眼神陡然銳利,“那是一次失敗的香門重煉儀式。”
“掌門想打造一爐‘合魂香’,說是能突破香氣等級,引天地異象,結果,香未成,人已死七。”
“活下來的……除了我,還有四個變成瘋子,兩個被逐出山門,一個,跳崖。”
他頓了頓,目光似穿透夜色:“那跳崖的,是我兄長。”
“宋銘言。”
沈懷瑾靜了片刻,輕聲道:“所以你回來,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他。”
宋銘澈點頭。
“他在跳下那刻,把香譜扔給了我,說——‘銘澈,如果我活不成,你替我查。’”
沈懷瑾嘆息一聲:“香門欠他的,不是一紙香譜,而是整個山門的懺悔。”
兩人沉默許久。
忽然,一道冷箭破風而至,直指宋銘澈。
“閃開!”沈懷瑾猛地撲過去,將宋拉倒地上。冷箭“嗖”地一聲釘入后方古樹,樹皮炸裂,香粉四濺。
“他們來了!”宋銘澈咬牙。
山林四周忽然響起細碎腳步,十余名黑衣香門死士躍出,皆戴香面,手執煙囊,身形飄忽。
“沈懷瑾,你退下,這不是你能管的事!”一名為首死士冷聲喝道,“此人刺殺香門三名長老,已列為宗門死敵,擒殺有令。”
“你們連一句審問都沒有?”沈懷瑾擋在前方,“連審香都不敢,便要滅口?”
“宗門法旨,不容違抗!”
死士不再言語,煙囊一震,五色香氣自布囊中沖出,直襲面門。
“是迷香!”宋銘澈低吼。
沈懷瑾掏出袖中早已備好的“蘇木清丸”,各自服下一顆,便催動輕功與宋一道掠上屋檐,開始與死士周旋。
月下,屋脊交錯,香氣如云,暗器交鋒,火光流影。
蘇晚音帶人趕來支援,手持銀傘飛掠入場,一掌揮出,一名死士應聲而倒。
“你們香門真是好氣魄!”她冷聲道,“殺人不用刀,用香殺人,還要用宗門名義掩蓋血債?”
數名死士欲逃,卻已被包圍。
沈懷瑾扶住有些力竭的宋銘澈,喘息道:“你我雖非同路,但此夜之后,你再無退路。”
宋銘澈苦笑:“我本就未打算退。”
當夜過后,香門死士被扣,香門眾長老被迫出面。
臨安府衙公開貼榜:將對香門舊案進行聯合審查,包括“天水香谷弟子失蹤案”、“斷香冤案”及“鶴陽爐毒香案”等六起陳年疑案,皆由沈懷瑾主理。
一時間,全城震動。
更有朝中密旨悄然送達韓承節府中:
“賜臨安斷案沈懷瑾臨時都察院欽差職權,專辦香門案,節制一切地方權力三月。”
韓承節讀完折子,看向沈懷瑾:“你該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我成了箭靶。”沈懷瑾淡淡一笑,“不過我已經習慣了。”
沈懷瑾當日便遞出第一道問香令:
“香門舊藏香譜,必須交出‘合魂香’配方全卷,以及天水香谷祭煉記錄;拒者,視為阻案。”
香門氣炸,但皇命在前,竟無一人敢違。
而沈懷瑾,也知道,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紙鳶已掀起風浪,但風浪之后,才是深淵。”
他伏案執筆,在手札上寫下:
“紙鳶追影,十冤難雪,香未焚盡,何以安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