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醉仙樓。
這座矗立在南苑街頭的三層酒樓,自南宋中葉起便是達官顯貴與文士騷人飲宴作樂的去處,曲水流觴,香風滿堂。樓外香幌高掛,樓內歌舞不絕,一曲“醉花蔭”常唱得來客醉眼朦朧,忘返忘歸。
可如今,醉仙樓的雅間之一卻悄然上鎖,窗簾低垂,香煙裊裊。
沈懷瑾坐于一張小幾旁,面前放著那只從廟中帶回的紙鳶,背脊挺得筆直,神情比以往更為凝重。
“紙鳶人這次的預告很直接,‘胃宿’,主家宅之神;而醉仙樓雖為酒肆,卻是臨安最鼎盛之地。若依他慣用的邏輯,這次的‘香引’就藏在酒里?!?
蘇晚音站于窗側,目光越過半掩的雕花窗欞,看向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輕聲道:“你可還記得,他在前一封信里寫的‘酒香入夢,香滅命絕’?”
“當然?!鄙驊谚c點頭,“他說得不止是殺人方式,更可能是作案時間?!?
“時辰?”藍芷聞言湊近,“什么時候?”
“午后寅時到申時之間,醉意最濃、人心最松的時候。這個時候最適合他下手。”
“我們能阻止他嗎?”蘇晚音目光復雜,“我們已經落后太多?!?
沈懷瑾起身,將紙鳶收進懷中,緩緩道:“當然能,只要我們比他快一步?!?
醉仙樓二樓,名為“香月軒”的包間里,一場文宴正在進行。
主位之上坐著一位面容清矍、須眉修整的中年文士,身著淡青色鶴紋長袍,手持象牙折扇,一邊啜酒一邊聽歌女撫琴。他便是王彥道,前任臨安太學祭酒、現為朝中戶部侍郎,號稱“筆墨香中人”。
他今日設宴,是為迎接從京中遠道歸來的好友,某翰林待詔之子,臨安人皆知。
宴席中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香爐旁的清香裊裊,似乎飄出了醉意,連站在一旁斟酒的酒保都眼神迷離。
“王大人。”一位客人打趣道,“醉仙樓的酒,可比不得官府珍藏啊,怎還喝得如此盡興?”
王彥道撫須一笑:“人間三味,香為骨,酒為魂,文為心。醉中方見真我。”
“好!說得妙!”眾人一陣叫好。
誰知話音未落,一聲悶哼從堂下傳來——原是那名酒保,雙手抱頭,臉色鐵青,顫顫地倒了下去!
眾人瞬間驚動,王彥道猛地起身:“來人!”
不等外頭守衛應聲,包間門已被人一把推開,沈懷瑾、蘇晚音與藍芷三人疾步而入。
“王大人!速命所有人停酒!不可再飲!”
“你是何人?擅闖席間!”一名侍從怒喝。
“我是沈懷瑾,奉臨安府令查案,事關人命!”他目光凌厲,掃視席上諸人,“諸位若不想香消命斷,請立刻交出你們手中的杯盞?!?
王彥道目露懷疑,但還是揮手:“都別動酒了!誰倒下的?”
酒保已昏迷不醒,嘴角殘留一絲黑色血跡,身子抽搐如風中樹葉。
“快!”沈懷瑾取出隨身攜帶的“香毒試紙”,滴下酒盞中的殘酒,瞬間試紙染黑。
“果然——香毒!這是紙鳶人下的‘夢斷香’,以酒香為引,一旦入口,片刻即亡。”
眾人皆驚,紛紛將酒杯放下,面色大變。
“再遲一刻,席中多人都將倒地?!彼{芷補充。
王彥道臉色煞白:“我等……中了這香賊的圈套?”
沈懷瑾點頭:“他預告‘胃宿’,就是為了鎖定此宴。王大人貴為朝中重臣,他要的,是殺人立威。”
“但這次——他輸了?!?
傍晚,醉仙樓后院。
沈懷瑾帶人循香追蹤,終于在一處假山后挖出一個香囊埋藏之所。
香囊之中,夾有一張紙條:
“你終究快了一步,三宿而止,棋盤未終。四宿‘畢’,守香者,將見命歸。”
“畢宿?”蘇晚音皺眉,“主‘南方’,為兵符、戰事之星。”
“也是‘香門守關’的星宿?!鄙驊谚?,“他準備動手了,目標是——香門?!?
藍芷大驚:“香門自己?”
“是?!鄙驊谚従徠鹕恚凵窭渚斑@場游戲……要回到原點了?!?
他抬頭望天,星光逐現,一只紙鳶正隨風遠去,宛如一張陰影下的請帖。
“你想讓我守不住香門?”
沈懷瑾冷笑一聲,“那我偏要用命來守?!?
就在眾人尚未從“毒酒案”驚魂中平復時,沈懷瑾已將手中香囊翻來覆去查看,眉頭緊蹙。他輕輕嗅了嗅殘留的粉末,搖頭道:“這香囊……不只是下毒這么簡單?!?
“為何?”蘇晚音上前,“是另一種毒?”
“不,是另一種訊息?!鄙驊谚蛲鯊┑?,“王大人,您識字極廣,可看得出這香囊繡文為何字體?”
王彥道湊近一看,臉色忽地微變:“這是……古滇地的‘回云篆’,這種字體早已絕跡,屬大理密教遺跡中專用?!?
藍芷一愣:“大理密教?與南詔香宗是否有關?”
沈懷瑾點頭:“紙鳶人這一路殺宿布局,絕非臨安一地之謀,而是早在南疆已有圖謀。他選擇從臨安開局,是為了引我們注意;而最終一宿——畢宿——恐怕就是要從朝中引爆南北沖突?!?
“此話怎講?”蘇晚音問道。
“王大人如今為戶部侍郎,掌管南北稅賦調配,而醉仙樓背后產業皆為南商。”沈懷瑾緩聲道,“這一場毒酒案,若不是我們及時查出,很快就會被人渲染為‘北商下毒、欲害南官’?!?
“如此一來,朝廷之中必生猜忌,南北之爭再起。”
王彥道聞言,手心已沁出冷汗,嘴唇微顫:“這紙鳶人……他是要用‘五宿香案’,引爆南宋朝局?!”
“比你想得更嚴重?!鄙驊谚粗种屑堷S,“他并不只是瘋子,而是一個‘信徒’。一個以血為祭、以香為筆的極端信徒?!?
“信的不是神佛,是混亂?!?
此時,酒樓外傳來一陣嘈雜。
“沈爺,不好了!”一個衙役慌忙跑來,手中還抱著一只破布包,“西門甕城那邊,發現了一具尸體!”
三人對視一眼。
“他動手了?!鄙驊谚谅?。
西門甕城。
這里地處偏僻,日常守備松散,白日人來人往,而入夜之后,便是游民之地。
尸體被發現時,是被人懸掛于角樓下方的古井邊上,腳尖剛好貼著水面,身上蓋著一層麻布,仿佛某種“示意”。
“好個擺陣?!鄙驊谚紫聶z查尸體,“不殺即祭,此為‘畢宿’之式?!?
尸體身份很快確認:臨安香會長的掌事之子,王齊鳴,年僅十六,才剛被許配予另一香鋪千金,婚期就在下月。
藍芷皺眉:“可憐小兒,為何成了他目標?”
“因為他是‘香會繼承人’。”沈懷瑾緩緩道,“他的死,是對香業的挑釁,更是引發輿論的最佳引子?!?
他指著井邊墻上,一排用油墨寫下的字跡:
“宿四已獻,破局者請赴‘南山古道’,斷尾之局,不見不散。”
蘇晚音望著那八個字,咬了咬唇:“他要你獨自去?”
“是?!鄙驊谚鹕恚熬肿詈螅娢乙蝗??!?
“你不能去。”藍芷焦急道,“他必設埋伏!”
沈懷瑾卻淡淡一笑:“可他不知道,我是個寫小說的?!?
“什么意思?”蘇晚音一怔。
“小說的主角,永遠不能死?!彼f著,將紙鳶收好,披上外袍,“不過,既然他布了結局,我就陪他把這書寫完?!?
他轉身,望向遠處山道。
“這一章,結尾我來寫?!?
夜色沉沉,南山古道。
沈懷瑾獨自前行,四周靜得出奇,只偶有蟬鳴。
遠遠地,一座破廟矗立在黑暗中,那正是傳說中的“黃泥寺”,因年久失修、信眾斷絕,已多年無人踏入。
廟門開著,火光微閃。
他提步入內,正見那張熟悉的紙鳶掛在神像頭上,而紙鳶人……就坐在供桌之下,頭戴斗笠,手中捻香,若若沉吟。
“你終于來了?!彼Φ馈?
“我一直都在?!鄙驊谚涞?,“我只是看著你,一步步跳進自己的劇本。”
“呵……”紙鳶人緩緩站起,“那便請你,寫個好結尾?!?
“如你所愿?!鄙驊谚捯魟偮?,四周廟宇的四角忽地火光升騰,蘇晚音、藍芷與韓承節一同帶隊破門而入!
“紙鳶人,束手就擒!”韓承節喝道。
“你——”紙鳶人驚怒,“你不是獨自一人?”
“你信小說,卻忘了最重要的法則。”沈懷瑾淡笑,“主角從不單獨赴死,身后永遠有配角。”
“結局,就寫到這里吧?!?
紙鳶人一躍而起,擲出香囊,意欲點燃“燃魂香”,卻被藍芷一掌打落。
蘇晚音抽劍在手,封其后路。
“沈懷瑾!”紙鳶人狂笑,“我還會回來的——!”
一紙鳶沖天而起,被火焰點燃,在夜空中炸成片片星光。
眾人望著那光,皆沉默。
唯沈懷瑾嘆道:“畢宿已斷……五宿已終?!?
他抬頭望向星空:“這場‘五宿殺局’,總算落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