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府·初春。
東風拂面,細雨微斜。街頭巷尾皆是賣花踏青之人,孩童手中紙鳶飛舞,一派祥和景象。
沈懷瑾蹲在街角,一手拎著兩串糖葫蘆,一手正努力與一位胖紙鳶販子討價還價。
“你這只‘天官賜福’的紙鳶,畫得歪瓜裂棗,還敢賣八十文?”
“秀才爺,這可是手繪的!”胖販子滿臉委屈,“而且這瓜是仿宋徽宗畫風,現代人都說有‘抽象美’……”
“我不是現代人……”沈懷瑾嘀咕一句,忽然低頭一怔。
腳邊,一只紙鳶慢悠悠飄來,落在他腳下。
紙鳶并非尋常款式,是只黑底白紋的蝴蝶形,上頭畫著一道血紅的“卍”字符號,極其詭異。
“這是哪家孩子畫出來嚇唬人的?”沈懷瑾心中一動,撿起紙鳶細看,忽地眉頭一皺。
紙鳶的布料十分奇異,似紙非紙,似絹非絹,摸上去竟隱隱有股腥味。他翻開紙翅,見紙骨上綁著一張微微泛黃的宣紙——
紙上赫然寫著一句話:
“觀音廟后,柳樹第三。子時取證,人頭為記。”
沈懷瑾瞬間收起笑意,喃喃:“來了。”
當夜,沈懷瑾獨自來到城西的觀音廟后。
柳影婆娑,月光如洗。第三棵柳樹下果然有一個隱秘的泥坑。
他蹲下,用隨身小鏟刨開泥土,不久便摸到一個用蠟封著的紙包。
紙包內,竟是一只血淋淋的人耳!
同時,還有一封折疊整齊的信。
信上寫著:
“東街仁和坊楊宅之案,七日后發,但尸已現。愿君接手,還真相于世。”
落款卻是:“紙鳶人”。
沈懷瑾蹙眉:“又是匿名奇案……上一個寄刀送毒的,還在牢里等秋后處決呢。”
他將紙鳶與紙包一并收入懷中,低聲:“楊宅……我記得不遠,明日便走一趟。”
第二日一早。
沈懷瑾帶著蘇晚音與藍芷,假裝路過仁和坊楊宅門前。
此宅門面破舊,陰氣森森,門口卻貼著“安宅入福”四字,看上去已多年無人居。
“這地方……我聽人說過。”藍芷皺眉,“傳言五年前,這家主母忽然暴斃,之后陸續死了三個女仆、兩個護院,還有只鸚鵡。”
“鸚鵡怎么也中招了?”沈懷瑾嘴角一抽。
“據說那鸚鵡會學女主人的聲音,說‘快放我出去’。”蘇晚音語氣淡淡,“后來整條街都搬走了,房子便空著了。”
“呵,”沈懷瑾冷笑,“一個鬧鬼的房子,埋了真尸體,卻能讓尸體‘提前出現’——這事,不查可不行。”
他們喬裝混入街坊,借口評測“鬧宅祛邪香”,從鄰居老太口中得知——昨夜果然有小販路過此宅時,看到門縫中“有人頭滾動”。
“人頭?這都敢看?”沈懷瑾不信。
“那賣糖葫蘆的說他家祖上是道士,‘陰陽眼’!”老太抖得不行,“說那人頭還對他笑了一下呢!”
“祖上傳的是糖葫蘆,還是陰陽眼?”沈懷瑾無語,“走,進屋。”
楊宅內部,一片破敗。
桌椅覆塵,墻上掛著幾幅模糊畫像,其中一幅女像下寫著“楊氏素琴”。
蘇晚音輕輕擦去畫面上的灰塵,蹙眉:“這女人……眼神好怪。”
“不是怪,是太真了。”沈懷瑾盯著畫像良久,“這種眼神不是畫出來的,是……拓印。”
“你說什么?”藍芷一愣。
沈懷瑾上前仔細一查,果然在畫布邊緣發現一絲蠟封痕跡:“這畫是用蠟紙拓印的,說明——這幅畫,不是‘畫’,而是某種‘封存’。”
“你們有火折子么?”
蘇晚音迅速遞來。
他將畫架輕輕烘烤,果然,一股腥氣自畫像中滲出,畫布中浮現出第二張重影:一張面目扭曲、慘白的死臉,張嘴欲嘯,頭顱微微向右歪斜,仿佛是在死亡中定格。
“畫中藏尸像!”藍芷駭然。
“而且死狀奇異,瞳孔發黑,嘴角殘香……”沈懷瑾低聲,“又是斷香派的手段?”
蘇晚音忽然提醒:“屋子里……好像一直有香味。”
眾人頓時警覺。
沈懷瑾蹲下查看地板,發現數枚香餅灰燼殘留。
“這不是普通香。”他湊近一聞,瞬間眩暈了一下,“是迷幻香,‘回神散’!”
藍芷大驚:“這是……香門禁香之一!吸入過量,七竅出血而亡,死前會看到最恐懼的幻象。”
沈懷瑾眼神驟冷:“所以楊宅眾人,并不是鬼殺的——是被困在香陣中活活嚇死的!”
“兇手精通香術,又能匿名投信。”蘇晚音握緊傘柄,“你懷疑是……香門中人?”
“不,”沈懷瑾盯著地板,“這一次,可能不是香門之人。”
他猛地掀開一塊地磚,地下竟是一道暗格,內藏一疊未燃盡的紙鳶!
每一只紙鳶的內壁都畫著血色卍字符,正是他昨日在街頭撿到的那種。
“這家伙用紙鳶傳信,是線索制造者,也是……真正兇手!”
沈懷瑾取出紙鳶,仔細觀察其結構。
“紙鳶的‘骨架’不是竹簽,而是——筆管。”
“筆管?”蘇晚音蹙眉。
“嗯,而且是香墨筆。”沈懷瑾指了指殘留的墨跡,“內里是特制的香墨,一種只在城西‘廣文齋’出售的香料文具,香門當年為了遮蓋筆痕用的。”
藍芷立即記下:“我去查。”
沈懷瑾又指著紙鳶:“你看這血紅的卍字,其實是某種印戳,每一枚略有不同……應該是某種編號。”
他逐枚編號,發現其排列不一,似乎呈某種奇異的序列。他皺著眉畫出數字排列圖,最終驚訝地發現:
“是星圖。”
“什么?”蘇晚音和藍芷齊聲。
“你看,這些編號按照排列,竟然是‘奎婁胃昴畢’五宿!”沈懷瑾一指,“這是古人祭祀招魂陣的星宿坐標。”
藍芷瞪大眼:“那意思是,這不是單一謀殺,而是——一連串的祭祀式殺人?”
“而且是模仿古法,‘五宿殺陣’。”沈懷瑾點頭,“我猜,我們只是看到了第一案,剩下四案,正在路上。”
蘇晚音一言不發,只是望著那疊紙鳶,忽然輕聲:“你覺得,他是沖著你來的?”
沈懷瑾一怔,緩緩點頭:“從他第一封信起,每一條線索都像是在‘設計’我一步步進入局中……但若我不查,他就會一直殺人。”
他頓了頓,低聲道:“這不是香案,是‘紙鳶游戲’。”
“游戲?”藍芷皺眉。
“對。”沈懷瑾神情凝重,“我就是他的對手,而每一只紙鳶,就是他發出的‘邀請函’。”
“那我們能做什么?”蘇晚音問。
沈懷瑾手中緩緩轉動一只紙鳶:“收網。”
三日后,臨安府·廣文齋。
藍芷帶回消息:“的確有一批香墨筆,在月前被一位蒙面書生大批量購走,簽名是假名‘傅池’。”
“傅池……”沈懷瑾沉吟,忽然一拍手:“是了!‘傅池’倒讀,是‘遲付’!”
“遲付?”蘇晚音一愣。
“意味著,他還沒‘付清’最后的結局。”沈懷瑾眼神森冷,“這個兇手,不是臨安本地人,他熟悉香道,又擅使機關,可能來自……大理!”
“大理?”藍芷驚訝,“大理香宗早被香門并吞……”
“沒錯,他是香門流亡弟子之一。”沈懷瑾望向遠方,“而且他……認識我。”
“你不是香門人……”
“我是現代人。”他低聲,“但我寫過小說,那本小說里,我設計過一個叫‘紙鳶人’的反派——就是現在這個人!”
蘇晚音和藍芷面面相覷,感覺有些天旋地轉。
“你意思是——他是你書中的角色?”蘇晚音緩緩問。
“不,他是讀者。”沈懷瑾眼神陰沉,“準確說,是‘瘋了的讀者’。”
是夜。
沈懷瑾獨自登上城西飛虹橋,將一只紙鳶緩緩放入風中。
紙鳶越飛越高,直至夜空。
“你不是想玩游戲嗎?”他低語,“那就來吧。”
果然,不出一刻,空中飄來另一只紙鳶,正是血卍鳶。
紙鳶落地,內附一封新信:
“四案已起,君已破一。欲查其二,赴南山古廟。無香不生,有命自見。”
“南山古廟?”蘇晚音湊上來,“那是荒廢香廟,曾是香門分支‘息香堂’舊址。”
“看來他又在下套。”沈懷瑾將紙鳶揣入懷中,“可這一次……我會讓你先動手。”
他眼中帶著不屬于書生的鋒銳寒意。
“這場游戲,我接了。”
當夜,南山古廟外。
三人潛入,發現廟堂內香火斷絕,蛛網密布,卻有淡淡焚香氣息未散。
蘇晚音一指:“香爐還有余燼,是剛燒過。”
沈懷瑾走近,正要探查,忽然“砰”的一聲,廟門合攏。
香霧騰起,一張紙鳶緩緩自空中降落,正落在他掌心。
紙上赫然寫著:
“第二殺宿·婁,殺一人心之所系。”
沈懷瑾猛地轉身:“心之所系?”
蘇晚音面色一變:“藍芷!”
但為時已晚,廟外傳來一聲驚呼——是藍芷的聲音!
沈懷瑾沖出廟外,香霧之間,他看到遠處小道上,藍芷正倒在一人腳下——
那人戴著紙鳶面具,手執長香刃,血跡斑斑。
“你終于來了。”紙鳶人冷冷道。
沈懷瑾怒吼一聲:“你敢動她一根頭發,我讓你香斷三世!”
紙鳶人卻并不慌張,只道:“第二案,就此揭幕。”
說罷,紙鳶人轉身投入山林香霧中,轉瞬即逝。
沈懷瑾快步抱起藍芷,發現她僅是中了輕毒,尚有氣息,長舒一口氣。
“紙鳶人……”他低聲咬牙,“我答應你,這局,我陪你玩到底。但你要玩,我就讓你玩到后悔。”
遠處山風驟起,一只只血色紙鳶隨風飄舞,在夜色中如鬼魂低語。
夜色如墨,香霧未散。
沈懷瑾將藍芷輕輕放置于古廟臺階,喂下他自制的“醒神湯丸”。不多時,藍芷睜開眼,面色蒼白,喃喃問道:“他……是誰?”
沈懷瑾眼神冷厲,淡聲道:“紙鳶人。”
蘇晚音一旁拭去藍芷額角冷汗,語氣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竟能潛入我們布防之外,還能留你一命……說明他既能殺人,也能留人。”
“更說明,他已經在宣示主導權。”沈懷瑾嘆道,“這不是殺人,是挑釁。”
蘇晚音若有所思:“但他口中說‘第二殺宿·婁’,說明他設定的五案,不是隨意下手,而是有順序、有規則的。”
“奎婁胃昴畢。”沈懷瑾輕輕念出星宿,“五案,是一個完整的儀式。他不是要殺人,是要‘還原’某種古禮。”
“什么禮?”藍芷忍著氣息問道。
“血祭。”沈懷瑾神色前所未有的沉重。
他從懷中摸出一本殘破古籍:“這是《香禮古圖》,上面記載大理香宗流傳的一種祭術——以五宿為靈,獻五命為引,借香引魂,求‘千香歸宗’。”
“千香歸宗?”蘇晚音一驚,“傳說中香門最高禁術?”
“是。”沈懷瑾頷首,“紙鳶人要的不是殺人。他要的是……引魂香。”
“那豈不是還會有三人死?”藍芷撐起身子。
沈懷瑾咬牙:“不,只要我們破了他的‘殺宿布局’,他便無法完成儀式。”
蘇晚音低頭,似在思索。
片刻,她抬頭道:“若你是紙鳶人,下一個目標會在哪?”
“昴宿。”沈懷瑾盯著星圖,“昴宿主‘西北’,又為‘門神星’,意在守門、鎮宅。”
“鎮宅……西北……”蘇晚音恍然,“那不就是——城西柴胡巷那座空宅?”
“對!傳說鬧鬼三十年,‘門神面朝內’。”沈懷瑾拍手,“昴宿之殺,即將到來!”
三日后,夜半,柴胡巷。
空宅門前果然貼著一副破敗門神,面目朝內,笑容詭異。門半掩,屋中透出燭光。
沈懷瑾帶著蘇晚音、藍芷悄然潛入。
“有腳印。”蘇晚音低聲提醒,“不止一人。”
沈懷瑾點頭:“他不是一個人?”
剛進中廳,忽然火光騰起,四周鐵網落下,將三人困于廳內!
“是香焰封陣!”藍芷驚呼,“一旦封閉,就會釋放迷香,五感錯亂。”
“別吸氣!”沈懷瑾大喝,立即撕下衣襟做口罩。
香霧漸濃,一道身影自高處緩緩而下,紙鳶面具之下,傳出那熟悉的低笑:
“沈先生,第三宿——昴宿,殺‘守門者’。”
沈懷瑾怒喝:“你到底是誰?!”
紙鳶人卻反問:“你寫的小說里,紙鳶人最后是怎么死的?”
沈懷瑾瞳孔一縮:“你果然是……‘他’?”
“不錯。”紙鳶人低笑,“你設定我為瘋子、殺人狂,可我更欣賞你的‘推理邏輯’。于是,我要讓你親身經歷——你寫下的殺局。”
藍芷忍不住怒吼:“你瘋了!”
紙鳶人輕輕揚起手:“第三殺宿,殺——鎮宅人。”
話音未落,廳外一聲慘叫,一名看門老仆被拋進廳內,喉間插著紙鳶骨,滿眼驚恐。
蘇晚音臉色發白:“他提前動手了!”
沈懷瑾死死盯著紙鳶人:“你做這么多,圖什么?”
“讓你理解我。”紙鳶人笑,“理解什么叫‘局中局’,什么叫‘書中人’的憤怒。”
“我將你小說里所有案子搬到現實……你若能破局,就算你贏。”
“若不能——你我共亡!”
話音落下,他猛然引爆香陣,轉身躍出暗門而去!
沈懷瑾急忙撲向一側石壁,迅速尋找出氣口,拼盡全力將香焰導入地縫,再用水袋撲滅香灰。
好半晌,三人才癱坐在地。
“又死一人……”藍芷咬牙,“他已殺三,離儀式成功只剩兩人。”
“他在逼我。”沈懷瑾抬頭,語氣低沉,“下一案,一定是胃宿——主‘家宅之神’,可能是在臨安城內最繁華、最有名望之家。”
蘇晚音望著他,忽然問:“如果……最后一個祭品,是你呢?”
沈懷瑾輕輕笑了笑,語氣中帶著一絲自嘲:“那我也只能在死前,把他拉下馬。”
夜色中,紙鳶緩緩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那上面,寫著新的訊息:
“胃宿將至,祭于王宅。酒香入夢,香滅命絕。”
沈懷瑾閉上眼:“王宅……醉仙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