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禮尚往來
- 我在大宋打工的那些年
- 風而非
- 5360字
- 2025-08-02 23:52:54
車輪碾過結冰的官道,木軸在崎嶇處發出“咯吱”的呻吟,仿佛隨時都會散架。路兩側,風雪掩映下的村落廢墟露出黑黢黢的輪廓,燒塌的房梁半截杵在雪堆里,斷墻上殘留著焦黑的火痕,與前些日子相比,這附近流民的身影反倒稀疏了許多。
這一路走來并不太平,短短兩日,車隊便遭遇了兩起小股山賊攔路。
雖說是“山賊”,其實不過是些活不下去的流民,手里攥著銹得快看不出原樣的柴刀,或是磨尖的木棍,甚至有個老漢舉著把豁口的鋤頭,他們堵在狹窄處,吆喝著“留下買路財”。
陸珩看得分明,這些人眼中驚懼多過兇狠,未必真敢拼命,但困獸猶斗,一旦沖突,己方難免損傷。他不愿冒險,果斷選擇破財消災,錢立誠作為老江湖上前周旋,一番討價還價后,付出一筆銅錢和部分干糧打發了事。
不過,相比起這些“軟刀子”,更令人頭疼的還是官道上的層層關卡,每隔二三十里設下拒馬攔路,廂軍士兵持械而立,目光如鷹隼般掃視著過往行人,查驗文書不過是幌子,真正的目的是索要“過關厘金”、“剿匪捐”等,各種名目層出不窮。錢立誠縱然經驗老道,舌燦蓮花、也架不住層層盤剝,銅錢、碎銀,一筆筆“買路錢”流水般花了出去,看得沈小七都心疼地直咧嘴。
唯一的好處是,這些由廂軍重兵把守的路段,確實鮮有亡命之徒敢來騷擾,倒也省了提心吊膽的功夫。
這日午后,車隊駛入一處狹窄的山谷。谷內積雪更深,兩側山崖陡峭,風聲嗚咽,平添幾分肅殺。好不容易穿出谷口,眼前豁然開朗,卻見前方一片相對平坦的雪地上,赫然扎著一片簡陋的營盤!數十頂沾滿污雪的帳篷散亂分布,中央燃著幾堆篝火,數百名穿著破舊皮襖或棉甲的廂軍士兵,正三三兩兩地圍著火堆休息,或坐或躺,疲憊不堪。
“停車!”錢立誠經驗豐富,立刻低聲喝令,車隊在距離營盤百余步的地方緩緩停下。
就在眾人驚疑不定,猜測這是哪路兵馬時,旁邊的枯樹林里“嘩啦”一聲響,猛地鉆出五六名手持腰刀、眼神銳利的斥候!他們動作迅捷,呈扇形包抄過來,身上帶著一股子肅殺之氣。
“呔!哪里來的商隊?管事的是誰?出來回話!”為首的斥候什長身材精悍,臉上帶著一道淺疤,語氣極其驕橫,手中的腰刀微微抬起,刀尖斜指車隊,目光如刀子般在眾人臉上刮過。
商隊護衛們瞬間緊張起來,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樸刀,甚至有人條件反射地將刀身抬起寸許。車夫們也面露驚慌,下意識地往車后縮。氣氛驟然繃緊。
“別動!放下兵器!”那斥候什長見狀,厲聲喝道,他身后的斥候也立刻做出戒備姿態。
陸珩反應極快,立刻掀開車簾跳下車,同時沉聲道:“都放下兵器!不得無禮!”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護衛們聞令,立刻將樸刀垂下,但眼神依舊警惕。
錢立誠也連忙下車,臉上堆起商人慣有的和氣笑容,快步上前,對著那斥候什長拱手道:“軍爺辛苦!小老兒是開封府沈家藥行的管事,這位是我們商隊主事陸管事。我等奉家主之命,前往高平濟世堂分號,處理善后事宜。”他邊說邊將早已被翻得卷了邊的路引文書再次遞上。
那斥候什長接過文書,草草翻看,又狐疑地打量著陸珩和商隊。陸珩氣度沉穩,雖然年輕,但衣著得體,神情鎮定,不似尋常商賈,那些護衛們雖緊張,但隊列還算齊整,馬車裝載的貨物也碼放規范,怎么看都不像賊寇偽裝。
“沈家藥行?去高平?”什長眉頭緊鎖,語氣依舊生硬,“文書倒是不假。不過,這兵荒馬亂的,你們去高平作甚?”
“軍爺明鑒,”陸珩上前一步,聲音平和地解釋,“沈家在高平有不少產業,此番遭逢大難,損失慘重。我等奉家主嚴命,不得不來清點損失,安撫人手,處理善后。職責所在,不敢怠慢。”
斥候什長將文書扔回給錢立誠,哼了一聲:“等著!”他轉頭對一個手下道:“去,稟報將軍!就說后面來了一支商隊,二十多號人,自稱開封沈家藥行的,要去高平!”
手下斥候領命,飛快地跑向營盤中央最大的一頂帳篷。
營盤中央,主帳
帳內陳設簡陋,一張粗糙的木案,幾把胡凳,角落里堆著些甲胄兵器。
鄭鉞身披鐵甲,正坐在案后,他面前擺著一個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混雜著麩皮、豆子的粟米飯,上面蓋著幾片黑乎乎的咸菜疙瘩,還有一小塊煮得發白的肉塊。
他皺著眉,用筷子撥弄著碗里的東西,毫無食欲。
一個親兵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解釋道:“將軍,先前我們在山下封鎖多日,隨行帶著的糧草……吃的差不多了,伙夫只能緊著這些……”
鄭鉞沒說話,只是臉色更加陰沉。他強忍著不適,夾起一塊咸菜塞進嘴里,又硬又咸,難吃死了。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稟報聲。
“進來!”
斥候進帳,單膝跪地:“稟將軍!谷口外發現一支商隊,約二十余人,車馬數輛。為首者自稱開封府沈家藥行管事,姓陸,文書驗核無誤,言稱前往高平處理商鋪善后。”
“沈家藥行?去高平?”鄭鉞放下筷子,眼中閃過一絲異色,隨即嘴角勾起一絲玩味的冷笑,“二十多人?就這點人,也敢往這龍潭虎穴里闖?膽子不小啊!”他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王三那廝最是奸猾,常行險招……莫不是賊寇假扮?”
斥候連忙道:“屬下仔細盤查過,那管事氣度沉穩,護衛也頗有章法,不似尋常流寇。”
鄭鉞眼中多了一絲不耐:“哼,不是賊寇?那便是嫌命長了!帶他們主事的過來!本將倒要看看,是什么人物!”
片刻后,帳簾掀開,陸珩在兩名持刀親兵的“護送”下走了進來。他神色平靜,目光快速掃過帳內簡陋的陳設,最后落在主位上的鄭鉞身上。這位鄭將軍臉色陰沉,眼神銳利如刀,帶著一股久經沙場的煞氣和上位者的倨傲,眉宇間郁結著一股化不開的戾氣,此人絕對是一個殺胚。
陸珩立刻上前幾步,對著鄭鉞深深一揖,姿態放得極低,語氣誠懇中帶著恰到好處的惶恐:“草民陸珩,見過將軍!不知將軍在此駐扎,驚擾軍務,實乃無心之失!萬望將軍恕罪!”
鄭鉞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陸珩。眼前的年輕人身形挺拔,雖然刻意表現出謙卑,但眼神清澈沉穩,舉止從容有度,身上帶著一股書卷氣,確實不像山野悍匪,他心中的疑慮徹底消散。
“無心之失?”鄭鉞的聲音冰冷,“兵兇戰危之地,豈容爾等商賈隨意行走?若驚擾了本將部署,你們擔待得起嗎?”
“將軍息怒!”陸珩連忙解釋,“草民等只是循規趕路,絕不敢有半分妨礙軍務之心!途經此地純屬巧合,絕非有意尾隨大軍!給將軍帶來困擾,草民惶恐萬分!”他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用錦布包裹的長條形物件,雙手恭敬地奉上,“區區薄禮,不成敬意,權當草民向將軍賠罪。”
旁邊的親兵上前接過,打開錦布,里面赫然是一對小巧玲瓏、玉質溫潤的白玉如意,雕工也算精細。
鄭鉞的目光在那對玉如意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閃過一絲不屑。
他自小家世優渥,什么珍玩沒見過?這等成色的玉如意,在他眼中不過是尋常玩意兒,尤其是高平城破后,他借著“追繳賊贓”的名頭,抄沒的浮財不知凡幾。
不過,蚊子腿也是肉。他示意親兵收下,臉上的冰霜似乎緩和了一絲絲,但語氣依舊淡漠:“沈家?本將知道。高平城里,確有幾家鋪面掛著沈家的招牌。”他頓了頓,似乎在權衡什么,“罷了,念在你們也是為生計奔波,又是初犯,本將不予追究。這澤州地面,如今不太平得很,流寇四竄。你們這點人手,走在路上就是肥羊。”
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種施舍的口吻:“這樣吧,本將軍隊稍后也要拔營,向高平方向清剿殘匪。你們就跟在后面,離遠點。本將的旗號,多少能震懾些宵小。不過……”他目光銳利地看向陸珩,“本將軍中多有傷患,隨軍醫師疲于奔命,藥材也短缺。聽聞沈家濟世堂醫術精湛,藥材齊備?你商隊中可有隨行醫師?若有,暫借本將一用,為軍士療傷!待抵達高平,自當奉還!”
陸珩心中了然,這才是對方真正的目的,他立刻應道:“將軍體恤將士,草民感佩!商隊中確有醫師一名,姓柳,頗通外傷治理。草民這就命他前來,聽候將軍差遣!”
鄭鉞對陸珩的識趣還算滿意,微微頷首:“去吧!讓你的車隊靠邊候著,不得喧嘩,更不得靠近軍營!”
“謝將軍恩典!草民告退!”陸珩再次深揖,緩緩退出營帳。
回到車隊,陸珩將情況簡要對錢立誠說了。
錢立誠嘆了口氣:“唉,人在屋檐下……只盼那位柳大夫能平安無事。”他立刻吩咐下去,讓車隊退到路邊雪地里休整。
不多時,一名穿著廂軍皮襖、臉上帶著愁苦之色的中年漢子,帶著兩名士兵,徑直來到沈家車隊前。此人便是鄭鉞軍中的“醫官”,其實不過是個略懂些草藥和包扎的軍漢。
“誰是管事?將軍有令,征用爾等醫師!人在何處?速速隨我前去!”軍醫官語氣急躁,顯然營中傷患讓他焦頭爛額。
陸珩示意柳安上前。柳安是個四十多歲、面容清癯的中年人,背著自己的藥箱,神色倒還鎮定。
“柳大夫,有勞了。軍中將士為國剿匪負傷,還望盡力施為。”陸珩叮囑道。
柳安點點頭:“東家放心,醫者本分。”他對著軍醫官拱手:“在下柳安,愿聽差遣。”
軍醫官也不多話,上下打量了柳安幾眼,見他藥箱齊整,氣質沉穩,比自己這半吊子強得多,臉色稍霽:“好!跟我走!營里一堆等著救命的兄弟呢!”說完,帶著柳安和兩名士兵匆匆離去。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車輪再次轉動,陸珩等人遠遠跟在廂軍隊伍后面。
官道蜿蜒進入一片更為險峻的山區,兩側山峰陡峭高聳,如同巨人冰冷的臂膀,將狹窄的山道緊緊箍住,山崖上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在陰沉的天光下泛著死寂的灰白。
沈小七縮在車廂里,裹緊了皮襖,只覺一股寒意從腳底直往上竄,忍不住嘟囔:“師傅,這地方看著真瘆人……感覺那山上的雪隨時會塌下來似的。”
陸珩撩開車簾一角,望著兩側高聳的雪峰,眉頭緊鎖。他心中同樣縈繞著強烈的不安。這山勢太過險惡,積雪又如此深厚,一旦稍有震動……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沉聲對車夫道:“再慢些,不要追的太近。”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們的擔憂,就在鄭鉞的主力隊伍剛通過最狹窄的“一線天”時,異變陡生!
起初,只是山巔傳來一聲極其細微的“咔嚓”脆響,像是冰層斷裂。
緊接著,聲音陡然放大!變成一種連綿不絕的、如同萬千悶雷在頭頂滾過的恐怖轟鳴!
“轟隆隆——!!!”
聲音由遠及近,瞬息而至!整個山谷都在劇烈震顫!仿佛沉睡的巨獸被驚醒,發出了毀滅的咆哮!
“雪!雪崩了!”不知是誰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只見兩側高聳的山峰之巔,那無邊無際的白色“巨毯”,驟然間活了過來!如同決堤的白色洪流,以毀天滅地之勢,轟然傾瀉而下!
“老天爺啊!”看到這一幕,錢立誠駭得魂飛魄散。!
陸珩瞳孔驟縮,厲聲大喝:“停車!靠緊山壁!護住頭!”
沈家商隊的車夫和護衛們反應極快,幾乎是本能地執行命令。幾輛馬車拼命向內側陡峭的山壁靠攏,車夫死死拉住驚惶的騾馬,護衛們則迅速跳下車,用身體死死抵住車廂內側,蜷縮身體,盡量尋找山壁凹陷處躲避。沈小七被陸珩一把拽到身邊,緊緊護在身下。
而前方鄭鉞的軍隊,則首當其沖,陷入了真正的煉獄!
白色的死亡巨浪瞬間吞噬了狹窄的山道!天地間只剩下震耳欲聾的轟鳴和漫天席卷的雪塵!
處于隊伍中段的士兵,瞬間就被無情的雪浪吞沒,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而剩下的人驚恐地向兩側躲避,但在如此天威面前,人力顯得如此渺小可笑。
無數士兵像螻蟻般被沖倒、卷走、掩埋!戰馬驚嘶,瘋狂地尥蹶子、亂沖亂撞,將背上的騎士甩落,場面混亂到了極點。
鄭鉞本人正處在隊伍靠前的位置,他胯下那匹頗為神駿的戰馬,在雪崩降臨的剎那,被那毀天滅地的威勢徹底嚇破了膽!發出一聲凄厲的長嘶,前蹄高高揚起,再也不受控制!它瘋狂地扭動身軀,試圖掙脫束縛,緊接著便不顧一切地沿著山道向前狂奔。
鄭鉞又驚又怒,拼命勒緊韁繩,試圖控制驚馬。但那馬已經完全瘋了,根本不聽指令,反而因為韁繩的拉扯更加狂暴。鄭鉞猝不及防,在顛簸中幾乎被甩下馬背!他只能死死抱住馬脖子,身體在狂奔的馬背上劇烈顛簸,頭盔歪斜,玄色大氅被狂風扯得獵獵作響,狼狽到了極點!哪里還有半分將軍的威嚴?
轟隆隆……
雪崩的勢頭來得快,去得也相對快。
但那短暫的的十幾息,對處于其下的廂軍而言,卻漫長得如同一個世紀。
當震耳欲聾的轟鳴聲逐漸減弱,漫天的雪塵緩緩沉降,露出眼前景象時,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原本狹窄的山道,被厚厚的的積雪填埋了近半!積雪深度足以沒過大腿,無數士兵在雪堆里掙扎、哀嚎,如同陷入白色沼澤。散落的兵器、旗幟、輜重,甚至凍僵的尸體,半埋在雪中,觸目驚心。鄭鉞那匹驚馬最終撞在一塊凸起的巖石上,哀鳴著倒斃,鄭鉞本人則被巨大的慣性甩飛出去,摔進一個較深的雪窩里,掙扎了半天才被親兵連拖帶拽地扒拉出來,渾身沾滿雪泥,臉色鐵青,狼狽不堪。
沈家商隊這邊,因為位置靠后且反應及時,緊貼山壁躲避,損失微乎其微,只有最前面拉車的騾馬受了些驚嚇,但無人傷亡。眾人心有余悸地從藏身處爬出來,望著眼前如同被巨獸蹂躪過的慘狀,無不面色發白。
“快!救人!把埋在雪里的兄弟挖出來!”鄭鉞顧不上整理儀容,嘶啞著嗓子咆哮,聲音因為驚怒和后怕而微微顫抖。
幸存的士兵驚魂未定,聽到命令,手忙腳亂地開始挖掘被掩埋的同伴。然而,雪崩帶來的不僅是掩埋,還有致命的嚴寒。那些本就受傷體弱的士兵,被冰冷的積雪掩埋,體溫迅速流失,等被挖出來時,身體已經僵硬發青,徹底沒了氣息。
鄭鉞看著眼前這幅慘象,臉上的肌肉劇烈抽搐著,眼中燃燒著熊熊怒火,卻無處發泄。這損失,太憋屈了!
就在這時,一名在雪崩邊緣清理道路的廂軍士兵,突然指著上方山崖驚叫起來:“將軍!快看上面!”
眾人聞聲抬頭望去。
只見在雪崩發生區域上方,一處相對平緩、視野開闊的雪坡上,赫然矗立著一根異常粗壯、足有一人合抱的巨木!那巨木顯然剛被砍伐不久,樹皮被剝得干干凈凈,露出慘白的木質。
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那慘白的樹干上,用濃墨寫著四個龍飛鳳舞的大字:禮尚往來!
在字跡下方,還有一個更加刺眼的落款:王三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