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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古魄

陳萬金被陸珩一番話說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廳內暖香熏人,氣氛卻降至冰點。

半晌,陳萬金像是被抽掉了大半氣力,頹然靠回椅背,臉上擠出幾分“愁苦”之色:“陸管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他長長嘆了口氣,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是,墨工們日子是緊巴了些??蛇@世道艱難,做點生意容易嗎?你以為那御墨坊的三百塊貢墨是好做的?上頭的公公們要打點,采買的官吏要孝敬,宮里的規矩層層加碼……每一塊墨,從選料、制煙、和膠、成型、陰干、打磨……哪一道工序不是銀子堆出來的?我陳萬金又能落下多少?”

“實不相瞞,別看我現在日子過著光鮮,實則不過是勉強維持罷了!大頭都填了上面的窟窿!我這也是兩頭受氣,難啊!”

陸珩靜靜聽著,臉上表情不變,陳萬金這番話,三分真七分假,上面的盤剝肯定是有的,不過就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但要說陳萬金沒從中攫取暴利,那絕對是不可能的。

“陳行首的難處,陸某明白,只是墨工們想求條活路,亦是天理人情。強壓之下,恐生變故,于行首,于御墨坊,怕都非良策。”陸珩倒是沒有繼續點破,“依陸某淺見,不若定個章程?官藥監在王家坳收藥,本是奉州衙之命,撫恤千松嶺災民。此乃官府體恤民生之舉,行首想必也能體諒!”

“至于其他村落……只要不是災民聚集之所,陸某可承諾,不再主動去招募墨工種藥,亦不在那些地方設點收藥。如此安排,行首以為如何?”

陳萬金眼神閃爍,沒有立刻接話,鄭知儉的名頭他不得不忌憚幾分。

不過這提議確實不錯,他真正擔憂的,是沈家借著官藥監的勢,把手伸向其他地方,徹底動搖他墨行的根基。至于王家坳那些原本就窮得叮當響、差點餓死的災民?他并不是真的很在意,反正也榨不出多少油水了。

片刻過后,陳萬金臉上的愁苦瞬間一掃而空,他哈哈一笑,撫掌道:“好!陸管事果然爽快!深明大義!這個章程好!鄭知州仁政愛民,我陳萬金豈敢不體恤?王家坳之事,本就是官府恩典,我自然無話可說!至于其他村落……哈哈,陸管事既如此承諾,我陳萬金信得過沈家的信譽!既然是誤會一場,說開了就好!來人,備宴!今日定要與陸管事好好喝上幾杯,一盡地主之誼!”

很快,酒席擺開,各色精心烹制的佳肴流水般呈上。

陳萬金臉上堆滿了殷勤的笑意,撿了些河內風物、鄉野趣聞來攀談。他見陸珩頗為謹慎,便越發熱情,親自執箸,夾起一塊色澤油亮的肉塊,不由分說地放進陸珩面前的白玉碟中:“陸管事嘗嘗這個,千松嶺的野豬肉,用上等糟酒足足腌浸半月才去盡腥膻,再用果木炭火慢烤至酥軟入味,這河內地界,雖比不得京城繁華,但山貨野味兒還算地道?!?

陸珩舉杯虛應著,言行舉止間分寸拿捏得極準。

而隨行的沈小七則顯得格外拘謹,他幾乎全程眼觀鼻、鼻觀心,埋首專注于自己面前碟碗里的幾樣清淡素菜,盡力避開那些捧著酒壺菜肴、衣飾輕薄的侍女們,少年人的局促不安幾乎展現的淋漓盡致。

宴席終了,陳萬金親自將陸珩送到別院門口。臨別之際,他招手讓管家捧來一個精致的錦盒。

“陸管事,今日一番暢談,甚為投契。些許薄禮,不成敬意,還望笑納!”陳萬金笑容滿面地將錦盒遞上。

陸珩推辭道:“陳行首太客氣了,無功不受祿,這如何使得?”

“哎,使得!使得!”陳萬金不由分說地將錦盒塞到陸珩手中,“一點小玩意兒,給陸管事把玩罷了!”

見對方堅持,陸珩不再推辭,接過錦盒,拱手道:“那就多謝陳行首厚贈了。時辰不早,陸某著急趕路,就此告辭?!?

“好,好!陸管事慢走!代我向沈家家主問好!”陳萬金站在高聳的門樓下,笑容可掬地揮手。

離開了那奢靡的“墨香別院”,沈小七這才長長舒了口氣,拍著胸脯道:“師傅,可算出來了!那地方……怪悶人的!”

陸珩沒說話,只是將手中的錦盒遞給沈小七:“打開看看?!?

沈小七依言打開,里面紅綢襯底上,靜靜躺著一對小巧玲瓏的白玉如意,玉質溫潤,雕工精細,一看便知價值不菲。

“呀,是玉如意!看著挺貴重的!”沈小七咋舌。

陸珩拿起一只如意,在手中掂了掂,觸手生溫,他雖不太懂玉,但也知陳萬金出手不會便宜。他微微蹙眉:“收好吧,回頭找個懂行的掌掌眼?!边@禮,收得有些燙手,但也只能暫且收下。

回到王家坳官藥監點,熱鬧的收購已近尾聲。周老見陸珩平安回來,懸著的心才放下。陸珩將陳萬金的態度和定下的章程簡單說了。

周老捻須沉吟:“如此也好。王家坳這點規模,于沈家不過是九牛一毛,本意也非圖利。能穩住局面,不再擴大,倒省卻了許多麻煩。只是這陳萬金……”他搖搖頭,未盡之言里充滿了不信任。

“周老說得是。我們在此,求穩為主。只要他不再來尋釁,我們便按部就班,完成與鄭知州的約定即可。”陸珩點頭贊同。

“陸先生接下來是要趕往澤州?”周老問道。

“正是。錢管事還在城門口等候,不便久留。”陸珩起身告辭,“此地諸事,就辛苦周老和廷年了。諸位請留步,不必遠送?!?

陸珩與沈小七快步走出棚子,登上等候在外的驢車,示意車夫啟程。

驢車剛駛出王家坳村口不遠,轱轆壓著土路發出吱呀聲響。就在這時,忽聽后面傳來一陣急促而蒼老的呼喊:“陸……陸先生!等等!等一等!”

陸珩聞聲,連忙示意車夫:“停下!”

只見村正王老蔫正奮力從村口方向追來,老邁的身影跑得氣喘吁吁,懷里緊緊抱著一個用藍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條狀物件,生怕它跌落。

驢車停穩,陸珩忙下車迎了幾步。王老蔫終于跑到跟前,雙手將那布包小心翼翼地捧到陸珩面前,布滿皺紋的臉上因奔跑而泛紅,但神情卻無比鄭重,氣息未平便急切道:“陸……陸先生!等等老漢!……老漢有樣東西,請先生務必收下!”

陸珩連忙伸手扶住老人家的胳膊:“老村正,您年事已高,何苦追來!”

王老蔫穩了穩氣息,聲音還是有些發顫:“先生對我王家坳,對整個千松嶺的鄉親們,是活命之恩!老漢無以為報!這是……這是我家祖上傳下來的一塊墨!”

他一層層解開藍布,現出一個略顯古舊的桐木錦盒。

當盒蓋被輕輕掀起的剎那,一股凝而不散的松脂芬芳里裹挾著歲月獨有的厚重感,瞬間彌漫開來,沁人心脾。

盒中,一塊長約半尺、寬約兩寸的墨錠靜靜躺在細軟的草紙上。

墨色烏黑油亮,質地堅實如石,表面細膩光滑,隱隱泛著紫玉般的光澤。墨錠一側,用極精細的刀工,陰刻著“松煙凝古魄”五個古樸的小字。

這墨,一看便知絕非凡品。

“這是老漢祖上傳下來的,用千松嶺深處百年老松的頂煙,摻了珍珠粉、麝香、金箔,花了整整三年工夫才做出來的一塊‘古魄’!傳了三代了……”王老蔫摩挲著墨盒,眼中充滿不舍,卻又無比堅定,“原本是想留給兒孫做個念想,或是到了山窮水盡時救命用的??上壬蠖鳌蠞h……老漢只有這個拿得出手了!請先生務必收下!”

陸珩心中震動,對于墨他即使再不懂,也知這百年古墨的價值,尤其是在那些文人墨客眼中,堪稱無價之寶!

“老村正!這太貴重了!陸某萬萬不能收!”陸珩連忙將錦盒推回,“此乃傳家之物,價比黃金!您還是留著傳給子孫吧!”

王老蔫卻固執地搖頭,渾濁的老眼里泛著淚光:“先生!您就收下吧!制墨這一行……太苦了!老漢……老漢不打算讓兒孫再干了!留著它,不過是徒增念想罷了,不如送給先生您這樣的貴人!先生若不收,老漢……老漢就給您跪下了!”說著,作勢就要跪下。

陸珩趕緊扶住他,看著老人眼中那份決絕,他知道再推辭便是傷了這份淳樸厚重的心意。

他沉吟片刻,毅然解下腰間懸掛的一塊玉佩——那是當初在高平鄭府,鄭圭為鄭鈺賠罪所贈之物,玉佩質地溫潤,雕工也屬上乘,雖不及這百年古墨珍貴,但也價值不菲。

“老村正盛情,陸某愧領了。”陸珩雙手鄭重地接過那沉甸甸的桐木錦盒,同時,他將那塊玉佩塞進王老蔫粗糙的手中,“此玉,乃陸某隨身之物。您老若遇難事,或子孫有難,可持此玉到開封府沈家藥行‘濟世堂’尋我。力所能及之處,陸某絕不推辭!”

王老蔫握著那塊溫潤的玉佩,看著陸珩鄭重的神色,嘴唇哆嗦著,老淚縱橫,只是不住地點頭:“好……好……老漢記下了……先生大恩……老漢……”

陸珩拍了拍老人的手背,不再多言,將裝著古墨的錦盒小心交給沈小七收好,轉身上了驢車。

驢車轆轆,載著陸珩和沈小七終于回到了河內縣城門口,遠遠便看見錢立誠正背著手,在幾輛裝得滿滿當當的馬車旁踱步,不時朝王家坳方向張望,見到陸珩的驢車出現,他明顯松了口氣,快步迎了上來。

“陸管事,可算回來了!”錢立誠臉上帶著關切,“事情辦得還順利?老夫這邊都已備妥了,干糧、飲水、草料都按十日份預備的,還添了些防風防寒的氈布油布?!?

陸珩跳下車,說道:“有勞錢管事了,一切順利?!彼抗鈷哌^那幾輛塞得嚴嚴實實的馬車,滿意地點點頭,“錢管事準備周全,辛苦了!”

錢立誠擺擺手:“分內之事。既然人齊了,我們這就啟程?趁天色尚早,還能趕一程路?!?

“好,出發?!标戠駴]有猶豫,示意大家上車。

車隊再次啟程,沿著官道向西北方向駛去,目標直指太行陘要沖——天井關。

然而,越往西北走,官道上的景象便愈發令人心頭沉重。與河內縣周遭相對平穩的景象截然不同,通往澤州方向的官道上,人流的方向發生了顯著的變化,不再是商旅和行人絡繹不絕地往來,幾乎清一色地朝著與車隊相反的方向涌動。

人流中,多是拖家帶口、衣衫襤褸的百姓。

他們推著吱呀作響的獨輪車,挑著簡陋的擔子,或是背著僅有的家當包袱。

老人步履蹣跚,孩童面黃肌瘦,被母親緊緊抱在懷里,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驚恐和疲憊。

“停車?!标戠窈鋈怀雎暋K萝嚕叩铰愤叄瑪r住了一個正拖著一輛破板車艱難前行的漢子。那漢子約莫三十多歲,臉上沾滿塵土,嘴唇干裂,板車上坐著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婦人,旁邊跟著一個同樣衣衫破舊、抱著嬰兒的年輕婦人。

見到衣著光鮮的陸珩攔路,漢子眼中立刻露出驚懼,下意識地擋在了板車前,他的妻子更是將懷中的嬰兒抱緊了幾分,緊張地看著陸珩。

陸珩盡量讓自己的語氣顯得平和:“這位大哥,叨擾了。我們是北上的客商,想打聽一下,前方澤州……如今是何光景?”說著,他從懷中掏出一小串的銅錢,遞了過去,“一點心意,給孩子買點吃的。”

那漢子看著那串黃澄澄的銅錢,喉頭滾動了一下,又看看陸珩身后那些護衛,再看看陸珩臉上并無惡意的神情,猶豫了片刻。最終,他還是鼓起勇氣,飛快地伸手接過了銅錢,緊緊攥在手心。

“多謝貴人!多謝貴人!”漢子連連作揖,聲音沙啞,“俺們是從一個叫下河灣的小村子逃出來的?!?

他喘了口氣,臉上滿是后怕:“澤州……澤州那邊……唉,沒法待人了!先是遭了大災,糧食欠收,官府催稅卻一點不減!緊跟著,也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好幾股子流寇,跟蝗蟲似的,到處搶糧搶東西,殺人放火!俺們村……隔壁好幾個村子都遭了殃,死了不少人!”

陸珩追問道:“高平?高平城現在怎么樣了?”

漢子點點頭,臉上帶著深深的恐懼:“高平?聽……聽說更慘!早些時候,被一伙特別兇悍的流寇給攻破了!殺進去搶了好幾天,城里頭死了老多人了!血流得……唉!”他似乎不愿回想那恐怖的傳言,搖了搖頭,“后來……后來聽說又來了好些當兵的,說是朝廷派來剿匪的??伞赡切┤藖砹?,比流寇也好不到哪里去!俺們逃出來前就聽說了,他們占著高平城,也是橫行無忌,搶糧抓丁,連……連官老爺都拿他們沒辦法!”

他嘆了口氣,聲音更加低沉:“朝廷是下了命令剿匪,可這匪……越剿越多!俺們實在活不下去了,聽說懷州的鄭知州是個清正廉潔、肯為老百姓做主的好官,這才拖家帶口逃了過來!”

陸珩的眉頭皺了皺,不過很快就恢復了沉穩,他拱手道:“多謝大哥告知,一路保重”

“貴人您也……小心些!那地方……去不得啊!”漢子看著陸珩他們北上的車隊,眼中充滿了不解和擔憂,最終還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陸珩沒有回答,只是默默轉身上了車,催促著車夫快些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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