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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陳萬金

凜冽的北風在進入懷州地界后,被太行余脈阻隔,變得柔和不少。雖是寒冬,河內縣周遭遠不及河陽渡口那般寒冷刺骨。官道兩旁的田野覆蓋著薄雪,裸露的褐色泥土時隱時現。

陸珩一行的車隊在官道旁一處避風的土坡后停下休整。錢立誠搓了搓手,對陸珩道:“陸管事,前面不遠就是河內縣城了,再往下走,就是澤州地界,那邊流寇四起,路途也更荒僻,我們最好就在此地備一些干糧飲水。”

陸珩聞言,轉過身對著錢立誠拱手,目光誠懇,語氣帶著敬重:“錢管事說的是。您是我的前輩,哪處該備糧,哪處需避禍,比我清楚得多。此行雖說由我主事,但論及經驗,我還差得遠。像這些小事,您盡管做主便是。”

錢立誠眨了眨眼睛,臉上掠過一絲受用的神情,也回了一禮:“陸管事客氣了!”嘴上雖謙讓,眼角的皺紋卻明顯舒展了幾分。他轉身招呼伙計時,嗓門都不覺亮了幾分:“小三子!去清點馬車里的水囊還剩多少!不夠的話,找附近農戶買些井水,切記燒開了再灌!老馬,你帶人看看車上干糧還夠幾天的?胡餅、肉脯、鹽巴是緊要的,務必多備些!動作麻利點!”

耽擱了一會兒,車隊再次啟程,遠處城墻輪廓緩緩浮現。在臨近城門外的岔路口時,他拍了拍車廂壁,示意車夫停車。

“錢管事,”陸珩探身對旁邊馬車上的錢立誠道,“方才想起件事——趙管事離京前,曾托付我一些包裹,原說開春有商隊來懷州時轉交給他家二郎趙廷年。如今咱們既然提前到了,正好順路送過去。我記得在西邊不遠處有個王家坳,廷年他們應在那里駐守。我打算帶小七和兩名護衛,趕一輛驢車過去,速去速回。剩余補給之事,就全權拜托您帶商隊進城操辦了。”

錢立誠聞言,爽快點頭:“陸管事放心去!趙管事托付的事要緊,廷年那小子跟著周老在此地歷練,想必也盼著家里消息。你們快去快回,我們在城門口附近尋個腳店等候便是。”

“有勞錢管事了!”陸珩再次拱手致謝。

不多時,一輛鋪著厚氈的驢車從車隊里分出來。陸珩帶著沈小七和兩名精悍的護衛,駕著車,拐上了通往王家坳的岔路。

驢車晃晃悠悠地駛入王家坳村口。與官道上的些許人氣不同,村子里異常安靜。家家戶戶院門緊閉,路上不見人影,連雞犬之聲都稀少。只有幾縷炊煙懶洋洋地從煙囪里飄出,顯示著并非空村。

“咦?人都去哪兒了?”沈小七跳下車轅,好奇地四處張望。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厚實棉襖、頭戴氈帽的老者,急匆匆地從村尾一間屋子里出來,手里還捏著幾張紙,正是村正王老蔫。

王老蔫乍見村口停著驢車和陌生人,也是一愣,臉上露出警惕之色。

陸珩跳下車轅,摘下遮擋風塵的厚實皮帽,露出面容,含笑招呼道:“老村正,別來無恙?還認得在下嗎?”

王老蔫瞇起眼睛仔細打量,當看清是陸珩時,臉上的警惕瞬間化為驚喜,皺紋都舒展開了:“哎呀,恩人!您怎么來了!”他快步上前,激動地一把抓住陸珩的胳膊,“快請進!快請進!外面冷!”

陸珩任由他拉著,笑著問:“老村正,村里怎地如此安靜?大伙兒都……”

“嗨!都去官藥監那兒了!”王老蔫一拍大腿,臉上洋溢著喜氣,“今兒是官藥監收第一批冬藏藥材的日子!周老先生、趙家小哥他們帶著人,就在村西頭那片空場上支了棚子。鄉親們天不亮就帶著曬好的茵陳、款冬、還有之前挖的柴胡、地黃根去排隊了。我這不也是剛想起來,有幾份契券忘帶了,趕回來拿嘛!”

他揚了揚手里的紙張:“您瞧,就是這個!周老先生說了,買賣要憑契券,白紙黑字,清清楚楚!大家伙兒都信服得很!”

“原來如此。”陸珩恍然,也為村民們找到了活路而高興,“那正好,我們要去找周老和廷年,煩請老村正幫忙帶個路?”

“好嘞!好嘞!跟我來!”王老蔫連聲答應,熱情地引著陸珩一行朝村西走去。

還未到地方,遠遠就聽到一片喧囂熱鬧的人聲。轉過一個小土坡,眼前豁然開朗。

村西頭那片開闊的曬谷場上,幾座寬敞的草棚搭得嚴嚴實實。棚下人頭攢動,排著幾條井然有序的長隊。隊伍里的人大多面有煙火色,正是千松嶺的災民和王家坳的村民,他們臉上帶著期盼和笑意,手中提著布袋、抱著瓦罐、背著竹簍,里面裝滿了曬干的草藥。

棚子中央堆著小山般的麻袋,隱約散發出藥材特有的清苦香氣。在側邊,幾張條案拼在一起,后面坐著幾名身著青衫的年輕人,正飛快地撥著算盤,高聲報著斤兩和價錢。

周老正背著手,神態從容地在幾個條案間巡視,不時指點幾句。而趙廷年則帶著他那十幾個已經養好傷、精神抖擻的護衛,在棚子內外維持秩序,幫忙搬運藥材,忙得不亦樂乎。

“……茵陳蒿,凈重五斤三兩,品相中上,按契價,合計一百零六文!拿好!”

“……款冬花,二斤七兩,品質尚可,八十一文!下一個!”

清脆的銅錢落入手心的叮當聲,伴隨著賬房先生洪亮的報數聲,在寒冷的空氣中格外悅耳。拿到錢的災民,臉上終于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們小心翼翼地將銅錢揣進懷里,有的立刻跑到旁邊臨時支起的米糧攤子前,買上幾升糙米,

“周老!廷年!你們看誰來了!”王老蔫隔著老遠就高興地喊了起來。

周老和趙廷年聞聲抬頭,看到陸珩,都露出了驚喜的笑容。

“陸先生?!”周老捻著胡須,快步迎上,“哎呀,稀客稀客!您怎么親自北上了?”

“陸兄弟!”趙廷年也跑了過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興奮和見到熟人的親切,“您來了太好了!”

陸珩笑著與二人見禮:“奉大娘子之命北上澤州,路過此地,特來看看官藥監的情形,也把趙管事托付的東西帶給廷年。”他示意沈小七將包裹遞給趙廷年。

趙廷年接過沉甸甸的包裹,眼圈微紅:“多謝,也勞煩您回去告訴我爹,二郎在這里歷練學本事,好著呢!”

周老看著熱鬧的場面,感慨道:“雖然按契約,沈家給鄉親們的收購價,比尋常藥商略高了些,但鄭知州體恤,特意給咱們減免了部分商稅,里外里算下來,沈家略有薄利,鄉親們得了實惠,官府也安撫了災民,人心就穩了。”

正說著,幾個穿著沾滿墨漬舊襖、明顯是別的村趕來的漢子在人群外圍徘徊,眼神羨慕又帶著猶豫地看著排隊領錢的村民。

其中一個膽子大的湊近趙廷年:“趙……趙小哥,俺們是從嶺后面的村子來的。俺們想問問,現在種藥材……還來得及不?開春能種啥?種子……貴不貴?”

趙廷年撓撓頭,看向周老。周老捋須道:“此時節育苗稍晚了些,但開春直接點種一些生長期短的草藥,如荊芥、紫蘇等,還是可以的。種子嘛……”他正要詳細說明沈家提供種子借貸的章程。

突然,一個帶著明顯挑釁意味的粗嘎聲音在人群邊緣響起:

“呸!一群沒見識的泥腿子!放著祖傳的制墨手藝不干,倒擠破頭去賣這些不值錢的草根樹皮?真是丟人現眼!”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三個穿著統一青色勁裝、腰挎短棍的漢子,一臉倨傲地撥開人群走了過來。為首一人三十來歲,面皮微黃,眼神帶著幾分兇狠的市儈氣。

他走到棚前,目光掃過周老、趙廷年,抱了抱拳,語氣卻毫無敬意:“奉我家陳老爺之命,前來傳話。陳老爺在‘墨香別院’設下薄宴,想請沈家在此地當家主事之人,前去一敘!談談這河內縣的規矩!”

他特意在“規矩”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威脅之意不言而喻。

趙廷年和他身邊的護衛臉色一沉,手不自覺地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周圍的村民也露出了憤懣又畏懼的神色,熱鬧的氣氛瞬間凝固。

周老目光掃過那三個倨傲的漢子,眉頭微蹙,低聲對陸珩快速說道:“陸先生,來者不善,善者不來。為首那個黃臉的叫陳三,是本地墨行會長陳萬金的狗腿子。自從我們把藥材買賣做起來后,許多日子過不下去的墨工都動了心思,想跟著種藥材換個活路。陳萬金這些日子沒少派人來周遭村落鬧騰,想趕人回去制墨。今日他們撞見你來,怕是以為我們沈家的主事人到了,故意來尋釁,強龍不壓地頭蛇,盡量是能避則避,實在不行,倒是可以借著鄭知州的名頭撐腰!”

陸珩聽完,嘴角反倒勾起一抹淺笑:“做生意嘛,哪里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周老安心在此坐鎮,我去會一會!”

他轉頭看向正對著那幾個狗腿子咬牙的趙廷年,吩咐道:“廷年,你帶弟兄們看好驢車,里頭有貴重東西,別讓生人靠近。”

陸珩整了整衣襟,剛要邁步,卻被沈小七悄悄拽住了衣袖。這小子踮著腳湊到他耳邊,小臉皺成一團:“師傅……咱真要去啊?那陳老爺瞧著不像善茬,回頭進了他家院子,不會被套了麻袋揍一頓吧?”

陸珩低頭看他攥著自己袖口的手指都泛白了,忍不住啞然失笑:“有師傅在,別怕!”

沈小七這才松開手,抿著嘴退到一旁。

陸珩轉向陳三,目光平靜無波,朗聲道:“沈家在河內的生意,我說了算。煩請帶路。煩請帶路。”

陳三見對方應得爽快,雖看著年輕,手臂有傷,氣度卻是非凡,又帶著書童、護衛,便冷哼一聲,轉身在前引路。

這陳萬金倒也講究,讓下人牽著一輛馬車來請人,約莫一炷香工夫,繞過幾處坡地,眼前豁然出現一座氣派的莊園。

院墻高聳,門樓雕梁畫棟,門口兩只石獅子張牙舞爪,門楣上“墨香別院”四個鎏金大字在冬日的陽光下熠熠生輝。

早有門子通報,他們被引入大門,剛一踏進第二進院落的正廳,一股夾雜著濃郁脂粉香的暖風便撲面而來。

廳內地面鋪著織花的厚厚絨毯,數個炭盆燒得通紅,源源不斷散發出足以令人冒汗的熱量。在左右兩邊各自站著幾名侍女,年齡不過十五六歲,身量嬌小,在這隆冬臘月里,竟只穿著薄如蟬翼的齊胸紗裙!瓷白的小腿和纖細的胳膊就這么暴露在外面。

精致的屏風、名貴的字畫、博古架上陳設的珍玩,無不昭示著此間主人的富貴。

沈小七何曾見過這般景象?他剛進得門來便被這撲面而來的奢華暖香熏得一個趔趄,整個人都呆住了,大腦一片空白,連呼吸都忘了。

陸珩同樣將這奢靡的景象盡收眼底,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看到沈小七失魂落魄的樣子,他輕咳一聲。

“咳咳。”

這聲音如同醍醐灌頂,又像是從云端伸來的一只手,猛地把沈小七飄遠的魂兒給拽了回來,他悚然一驚,臉上瞬間漲得通紅。

廳內正中的主位上,坐著一個身材微胖、穿著名貴紫貂皮袍的中年人,他面皮白凈,保養得宜,只是眉眼間透著股精明與居高臨下的盛氣。想來這位便是河內墨行的魁首——陳萬金陳老爺了。

見到客人到訪,陳萬金放下手中把玩的一只玉貔貅,臉上堆起商人慣有的熱情笑容,起身相迎,聲音洪亮卻聽不出多少真誠:“哎呀呀!貴客臨門,未曾遠迎,恕罪恕罪!快請上座!”他目光在陸珩身上快速掃過,帶著幾分審視。

陸珩的目光在廳內奢靡的景象上只停留了一瞬,便恢復了平靜。他迎著陳萬金審視的目光,微微頷首,不卑不亢地還禮:“陳行首客氣了。在下陸珩,忝為沈家管事,承蒙相邀,叨擾了。”

“陸管事真是年少有為啊!”陳萬金哈哈一笑,伸手虛引,“快請入座!來人,上茶!上好茶!”

兩人分賓主落座,立刻有穿著薄紗的侍女,邁著細碎的步子,捧著精致的青瓷茶盞上前奉茶。那侍女微微低著頭,走到陸珩身邊時,一股濃郁的脂粉香混合著少女的體息撲面而來。她似乎得了示意,有意無意地將身體微微傾向陸珩,纖纖玉手捧著茶盞,幾乎要遞到陸珩唇邊。

陸珩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蹙,身體不著痕跡地向后靠了靠,同時伸出左手,穩穩地接過了茶盞:“有勞,在下自己來即可。”

那侍女微微一怔,抬眼飛快地瞥了陸珩一眼,見他目光清澈平靜,并無半分狎昵之意,臉上飛起一絲紅暈,連忙垂首退下。

一旁的沈小七看得心驚肉跳,又隱隱松了口氣,心中對師傅的敬佩又添了幾分。

陳萬金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端著茶盞,吹了吹浮沫,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這小子,定力倒是不錯。

“陸管事一路辛苦,”陳萬金放下茶盞,開始了正題,“今日冒昧相邀,實在是有一樁大事,想與沈家商議一番。”

“哦?陳行首請講。”陸珩也放下茶盞,做出傾聽狀。

“唉,”陳萬金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臉上露出憂慮的神色,“想必陸管事也看到了,自從這官藥監成立,貴號鼓動鄉民棄墨從農,我這河內墨行,如今已是人心浮動,搖搖欲墜啊!”

“若是尋常時節也就罷了,可御墨坊今年下了命令,責令河內墨行每年上供三百塊上品松煙墨,若是墨工都不做墨了,這些誰來供?這可不是尋常的生意買賣,這是關乎宮內的大事,這責任,我擔不起!你……也擔不起吧?”

說到最后幾句,赤裸裸的威脅之意撲面而來,廳內的氣氛瞬間凝重,連那些侍立的薄紗侍女都嚇得瑟縮了一下。

沈小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張地看著師傅。

陸珩依舊平靜,甚至嘴角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緩緩端起茶盞,輕輕啜了一口,才抬眼看向激動得面皮微紅的陳萬金。

“陳行首此言,陸某不敢茍同。”陸珩放下茶盞,目光坦然直視陳萬金。

“哦?”陳萬金瞇起眼睛,寒光閃爍,“陸管事有何高見?”

“其一,墨工是否棄墨從農,選擇權從來不在我沈家手中,更不在陸某手中。”陸珩頓了頓,一字一句道:“這選擇權,一直在陳行首您的手中。”

“什么?!”陳萬金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臉上多了幾分錯愕和不解,“在…在我手中?陸管事莫不是推諉搪塞,要顛倒黑白不成?”

陸珩搖了搖頭,語氣依舊沉穩:“陸某無意推卸,只是陳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若非在陳行首這里,那些墨工所得錢財不足以養家糊口,甚至還要忍受層層盤剝,他們何至于要冒著風險,去嘗試那從未做過的藥材種植?”

“趨利避害,人之常情。他們另尋活路,擇藥而耕,非我沈家誘惑所致,實是在您的地盤上,被逼至絕境之后,無奈尋得的一線生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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