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的腦子飛速運轉，幾乎是在瞬間就做出了決定。

他看著馮保，忽然笑了，笑得像個惡作劇得逞的孩子。

“馮公公，你來得正好。朕剛才跟叔父商量了一件大事。”

馮保眼底閃過一絲精光，臉上卻依舊是那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哦？不知是何等大事，能讓萬歲爺如此高興？”

朱翊鈞背著小手，挺起胸膛，學著大人的樣子，在庭院里踱了兩步。

“朕覺得，這宮里頭，不太平。”他煞有介事地說道。

馮保心中一凜，附和道：“宮中禁衛森嚴，萬歲爺何出此言？”

“禁衛森嚴？”朱翊鈞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眼神一下子變得銳利起來

“禁衛再森嚴，也防不住人心！今天早上，張先生敢在朝堂上用

‘祖制’來壓朕，你敢用‘吉兆’來堵朕的嘴。你們……都不把朕放在眼里！”

他突然發作，聲色俱厲，倒把馮保給嚇了一跳。

馮保連忙跪下：“奴婢萬死！奴婢對萬歲爺忠心耿耿，絕無半點不敬之心啊！”

“忠心？”朱翊鈞冷哼一聲，“你的忠心，是對著朕，還是對著母后？”

這句話，如同一把尖刀，直刺馮保的命門。

馮保渾身一震，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驚駭。他沒想到，一個九歲的孩子，竟然能說出如此誅心的話！

“奴婢……奴婢當然是忠于萬歲爺！太后她老人家，也是一心向著萬歲爺的！”馮保的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是嗎？”朱翊鈞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冰冷，“朕不管你們心里怎么想。朕只知道，朕的安危，不能只靠你們！”

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所以，朕已經跟禮王叔說好了。讓他舉薦他的兒子，我的翊亨哥哥，來做錦衣衛指揮使！”

他竟然……就這么直接說出來了！

沒有絲毫隱瞞，沒有絲毫回旋，就這么堂堂正正，理直氣壯地，當著馮保的面，把自己的底牌給掀了！

馮保徹底懵了。

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小皇帝可能會遮掩，會轉移話題，會用孩童的身份耍賴。

他萬萬沒想到，朱翊鈞會選擇最直接，也是最霸道的方式——攤牌！

這完全不符合一個九歲孩子的行為邏輯！

朱翊鈞看著馮保那張驚愕到扭曲的臉，心中反而安定了下來。

他賭的就是馮保不敢當面反對！

你馮保不是口口聲聲說忠于我嗎？我現在要安排自己人保護我自己的安全，你反對一個試試？

你一反對，就坐實了你“名為忠君，實為監控”的罪名！就坐實了你不希望我擁有自己的力量！

這個陽謀，你馮保，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馮保的后背，冷汗已經將素服浸成了一片深色。他跪在地上，頭深深地埋下，不敢去看朱翊鈞的眼睛。

小皇帝那句輕飄飄的問話，“朕這個主意，好不好啊？”，像是一座無形的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能說不好嗎？

他敢說不好嗎？

說不好，就是明著告訴小皇帝：我不許你有自己的心腹，你的安危必須由我，由我背后的人來掌控。

這無異于直接撕破臉皮，將自己推到皇帝的對立面。

一個奴才，公然反對主子加強自身安全的舉措，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

傳到兩宮太后耳朵里，自己也討不了好。

太后們或許需要他來制衡文官集團，但絕不會容忍一個奴才騎到小皇帝的頭上。

馮保的腦子在瘋狂運轉。他意識到，自己從一開始就落入了小皇帝的圈套。

從朝堂上的發難，到支開自己與禮王密談，再到此刻的當面攤牌。

每一步，都充滿了算計。自己以為是去監視，卻沒想到是自投羅網，成了小皇帝用來“殺雞儆猴”的那只雞！

他深吸一口氣，將心中所有的驚駭、憤怒和不甘都壓了下去。再次抬起頭時，臉上已經重新堆滿了恭順和……驚喜。

“好！好！好！”馮保一連說了三個好字，聲音里充滿了激動，仿佛是真的在為皇帝的

“深謀遠慮”而喝彩，“萬歲爺圣明！此乃神來之筆啊！”

他一邊說，一邊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擠出幾滴感動的淚水。

“奴婢……奴婢真是又歡喜又慚愧。

歡喜的是萬歲爺小小年紀，便有如此雷霆手段，思慮周全，實乃我大明之福！

慚愧的是奴婢愚鈍，竟沒想到這一層，未能替萬歲爺分憂，實在是罪該萬死！”

這番話，說得是聲情并茂，天衣無縫。將一場潛在的沖突，硬生生扭轉成了一場表忠心大會。

朱翊鈞心中冷笑，真是個老戲骨。不過，他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哦？”朱翊鈞故作驚訝地挑了挑眉，“馮公公也覺得這個主意好？”

“好！再好不過了！”馮保斬釘截鐵地說道，“禮王殿下是宗室表率，忠心耿耿。

小王爺朱翊亨更是年輕有為，文武兼備。

由他來出任錦衣衛指揮使，護衛圣躬，名正言順，親上加親！

如此一來，萬歲爺您身邊有了貼心人，內有奴婢等盡心侍奉

外有張閣老等輔理朝政，這江山，才算是真正的穩如泰山啊！”

他這番話，不僅將此事徹底合理化，還順便把自己也摘了出來

把自己重新定位為皇帝的“貼心人”之一，和小王爺并列，高明至極。

朱翊鈞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神色。

“既然馮公公也覺得好，那朕就放心了。”

他親自伸手，將馮保扶了起來，“你也是一心為朕，朕都知道。

只是朕年紀小，有時候會胡思亂想，你別往心里去。”

他輕輕拍了拍馮保的手臂，動作親昵，像是在安撫一個受了委屈的家人。

打一巴掌，再給個甜棗。這套帝王心術，他玩得爐火純青。

馮保受寵若驚，連連躬身：“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能為萬歲爺分憂，是奴婢天大的福分。”

他知道，這場交鋒，自己輸得一敗涂地。

小皇帝不僅達成了目的，還反過來安撫自己，這等于是告訴他：我敲打了你，但暫時還需要你，你給我老實點，我們還能繼續合作。

這場君臣間的第一次正式碰撞，以朱翊鈞的完勝告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