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是咸的，帶著海港特有的、腐爛海藻的腥氣，又混雜著一股子若有若無、卻極其刺鼻的硫磺辛辣味，像無數細小的針，扎進鼻腔深處。這味道陳硯太熟了，像跗骨之蛆，追著他從符匠那血腥的窩棚，鉆進這迷宮般、彌漫著異域香料和汗酸體味的蕃坊深處。

他縮在一座石砌拱門投下的狹窄陰影里，背靠著冰冷粗糲的墻面，每一次急促的喘息都扯得左臂劇痛難忍。他小心地掀開破爛的袖口，借著拱門外透進來的、被切割成條狀的昏光看去——清源山蛇毒咬傷的地方，皮肉不再是簡單的紅腫刺癢，那潰爛的創口邊緣，竟翻出一點令人毛骨悚然的、帶著死氣的灰白色！幾粒比米粒還小、近乎透明的白色小蛆，正在那腐爛的皮肉褶皺間極其緩慢地蠕動！

胃里猛地一陣翻江倒海，硫磺的辛辣混合著死亡的腐臭，直沖喉嚨口。那個畬族巫醫藍姑嘶啞的警告如同鬼魅般在耳邊炸響：“七日爛到心脈！”這不是倒計時，是腐肉里蠕動的蛆蟲在替他讀秒！

巷子外面，追捕的銅鑼聲和閩南腔調的呼喝聲暫時被一隊喧鬧的駱駝商隊隔開。就在這短暫的、令人窒息的間隙里，一陣尖細、怪異、帶著某種奇特韻律的童謠聲，隨著咸腥的海風，清晰地飄了進來：

“金船沉喏——銀船燒！”（聲音稚嫩，卻拖得老長）

“七日后喏——光明卷燒紅天！”（拍手聲噼啪響起）

“色目老爺喂——漢家郎！”

“四等骨頭喂——一爐煙！”

陳硯渾身一僵，猛地屏住呼吸。他微微側頭，從拱門石柱的縫隙向外窺去。就在斜對面一座掛著新月標志的石屋臺階下，三個約莫七八歲的波斯孩童，正圍成一個圈，拍著手，跳著腳，一遍又一遍地唱著這令人脊背發涼的歌謠。他們的小臉在傍晚的天光下顯得天真無邪，可那歌詞，卻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陳硯的耳膜，更扎進他臂骨深處那正被蛆蟲啃噬的傷口！每一次“七日后”的唱詞響起，那潰爛處的刺癢和灼痛就猛地加劇一分，仿佛那蠕動的蛆蟲也被這末日預言刺激得興奮起來！

這絕不是什么尋常童謠！“光明卷”——摩尼教的圣典！《泉州志異》殘卷里提過，波斯流亡者常借童謠傳遞密訊！這分明是預言，是煽動，是暴風雨來臨前尖銳的哨音！

就在這時，巷口傳來急促沉重的腳步聲和粗魯的推搡吆喝，駱駝商隊的阻擋被蠻力破開了。漢人捕快趙七那張油汗交織、寫滿戾氣的臉出現在巷口，他身后跟著幾個持鐵尺鎖鏈的幫閑。趙七鷹隼般的目光掃過巷子，瞬間就鎖定了拱門下那片可疑的陰影！

“在那！狗崽子！”趙七厲聲咆哮，拔腿就沖。

陳硯的心瞬間沉到谷底，手指下意識地摸向懷里——那枚冰冷的“奴”字符牌殘片和那塊刻著獬豸徽的符牌胚子還在。拼了！他咬牙，準備撞向拱門另一側更幽深的小巷。

然而，詭異的一幕發生了！

氣勢洶洶撲過來的趙七，在距離拱門還有七八步的地方，腳步猛地一個踉蹌，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他那張兇悍的臉瞬間褪盡血色，變得比死人還白，豆大的汗珠肉眼可見地從額頭鬢角冒了出來。他一只手死死捂住自己鼓囊囊的胸口——正是他揣著那份南宋宗室玉牒的位置！另一只手像抽筋般顫抖著，指向拱門陰影里的陳硯，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喊不出來，喉嚨里只發出“嗬…嗬…”的怪響，仿佛胸口揣的不是玉牒，而是一塊燒紅的烙鐵！

陳硯瞳孔驟縮！趙七懷里那東西在發燙？！這絕非尋常！那玉牒是亡宋皇族的血脈憑證，冰冷死物，怎會無端發熱？除非……上面附著了遠超他理解的怨念，或是某種被這末日童謠引動的、不祥的力量！他腦中算珠瘋狂亂撞，幾乎要崩裂算盤檔梁！

趙七的異狀只持續了一瞬。劇痛和驚恐激起了他骨子里的兇性，他猛地甩頭，發出一聲困獸般的嘶吼：“裝神弄鬼！給我拿下！”他身后的幫閑雖然也驚疑不定，但還是硬著頭皮，揮舞著鐵尺鎖鏈撲了上來。

陳硯再不敢猶豫，趁著趙七那片刻遲滯帶來的空檔，像受驚的貍貓，猛地從拱門陰影里竄出，不是沖向趙七的方向，而是撲向那幾個還在拍手唱著末日歌謠的波斯孩童身后——那里有一條被晾曬的、五顏六色波斯地毯半遮著的、僅容一人通過的窄縫！

他撞開柔軟的、帶著羊毛膻味和塵土氣息的地毯，一頭扎進那條彌漫著霉味和尿臊氣的黑暗夾縫。身后，是趙七氣急敗壞的咆哮、幫閑們撞翻晾曬木架的哐當聲、孩童受驚的哭喊，以及那末日童謠最后幾句尖利扭曲的尾音，混合著硫磺海腥的風，死死追咬著他：

“燒紅天！燒紅天！骨頭成灰喂——大羅天！”

陳硯在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惡臭中拼命向前爬，臂傷每一次摩擦粗糙的墻壁都帶來撕裂般的劇痛，他能感覺到創口處有濕黏溫熱的液體滲出——是膿血，還是碾死的蛆蟲？那末日童謠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鐵釬，燙在他的神經上，更燙在懷中那兩枚冰冷符牌上。七日？不，或許更快！這座堆滿香料和白銀的刺桐港，正被硫磺、血腥和瘋狂的預言，推向焚天的火海！而他這只小小的南人螻蟻，懷揣著能點燃一切的秘密，正墜向漩渦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