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金枷第三痕
- 刺桐金枷
- 渡江橋下的孩子
- 2388字
- 2025-07-11 02:20:27
夜還沉得像潑墨,巷子窄得只容一人側身。陳硯背貼著濕冷的夯土墻,粗糲的土坷垃磨著肩胛骨。他剛從蕃坊墓區的鬼祟交易中脫身,懷里揣著半片刻著硫磺流向的龜甲——那老符匠哆嗦著遞出來的東西,還帶著對方指尖松煙墨的苦味和汗酸氣。他需要這老家伙的手藝,需要他辨認懷里那枚從金算盤深處摳出來的、刻著“奴”字的冰冷符牌殘片,究竟出自哪個官坊!這殘片像塊燒紅的鐵,烙得他胸口發慌。
剛摸到符匠那間藏在打鐵鋪后、終年彌漫著金屬腥氣和松煙墨臭的窩棚門板,一股濃烈到詭異的甜香混著新鮮鐵銹般的血腥味,猛地撞進鼻腔。是玫瑰露!波斯上品玫瑰露那奢靡的甜香,此刻卻裹著一股子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像腐爛的蜜糖,死死糊在喉嚨口。陳硯渾身的汗毛瞬間炸起,手比腦子快,猛地推開那扇虛掩的破木門。
“哐當!”
門軸刺耳的呻吟撕破了死寂。
窩棚里那盞豆大的油燈,火苗被門風帶得瘋狂跳躍,在低矮的土墻上投下巨大扭曲的影子。老符匠阿蔡佝僂的身體歪倒在凌亂的工作臺下,身下洇開一灘粘稠、暗紅、還在緩慢擴大的血泊。他渾濁的老眼瞪得滾圓,幾乎要脫出眶來,里面凝固著極致的驚恐和難以置信,直勾勾地,正對著門口闖進來的陳硯。那眼神像兩把冰錐,狠狠扎進陳硯的眼底。
而真正讓陳硯血液凍結的,是插在阿蔡心窩上的那柄匕首——刃身狹長,寒光凜冽,刀柄末端,一小片雨過天青色的南宋官窯瓷片,在昏暗跳動的燈火下,泛著幽冷溫潤的光。
蒲綾的丁香刃!
陳硯認得它!那女人在占城港的香料集市上,曾用這柄貼著肌膚藏匿的匕首,抵著他的腰眼,笑語盈盈地警告他別耍花樣。那瓷片上細密如魚籽的開片紋路,那玫瑰露浸潤刀柄留下的、獨一無二的奢靡甜香……此刻,這熟悉到刻骨的氣息,卻成了催命的毒咒!
“嗬…嗬…”阿蔡喉嚨里發出破風箱般的最后嘶鳴,一只沾滿血污和黃銅碎屑的手,痙攣著指向陳硯,然后猛地垂落,砸在血泊里,濺起幾滴粘稠溫熱的血珠。
完了!
這念頭像驚雷炸響在陳硯腦海。陷阱!一個用老符匠的命和蒲綾的匕首,為他量身定做的死局!他下意識想拔腿逃離這血腥的修羅場,身體卻僵在原地。臂骨深處,那清源山蛇毒帶來的潰爛刺癢猛地加劇,像無數細小的蛆蟲在皮肉下瘋狂啃噬,灼痛感順著經脈直沖腦門。時間!他的時間正隨著這刺癢和灼痛,一絲絲爛掉!
“哐!哐哐!!”
“南人殺官匠!鎖拿兇徒陳硯!”
巷子口,漢人捕快趙七那特有的、帶著閩南腔調的破鑼嗓子,伴隨著急促的銅鑼聲,像鋼針一樣狠狠刺穿夜幕。腳步聲雜亂而沉重,迅速由遠及近,火把跳躍的光暈已經開始在巷口狹窄的土墻上晃動,如同鬼魅的獠牙。
跑?這窄巷是個死葫蘆!唯一的出口正被堵死!
陳硯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釘在阿蔡的尸體上,釘在那柄要命的丁香刃上。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冰涼的貼在背上。他強迫自己冷靜,腦子里的算珠在恐懼的狂潮中瘋狂碰撞,發出震耳欲聾的噼啪聲。栽贓!必須找到破綻!他的視線飛速掃過血腥狼藉的現場——打翻的墨汁在夯土地面暈開大團污黑;散落的黃銅碎屑和半成品符牌;墻角堆著幾塊灰撲撲的硫磺礦石(那是老符匠熔煉合金的輔料,散發著特有的刺鼻辛辣);還有……工作臺邊緣,阿蔡臨死前似乎想抓住什么,手指在臺面邊緣留下幾道帶血的抓痕,旁邊,一個尚未完成的符牌半成品歪斜地躺著。
就是它!
陳硯猛地撲過去,不顧濃烈的血腥和玫瑰露混合的甜腥氣嗆入肺腑,一把抓起那塊冰冷的黃銅符牌胚子。入手沉重,邊緣粗糙。借著油燈微弱的光,他死死盯著符牌表面——上面用極精細的刻刀,淺淺勾勒出了一個獸頭的輪廓。不是常見的獅子麒麟,那獸頭猙獰,頭頂生有螺旋獨角,下頜似狼!陳硯的心跳驟然停了一拍!
這是達魯花赤帖木兒家族私用的“獬豸”徽記!據《至正條格》密檔所載,蒙古顯貴私鑄符牌常用此獸,象征“辨曲直”,僅限心腹持有!阿蔡一個南人老匠,怎敢私刻蒙古貴胄的家徽?除非……是帖木兒本人授意!這老符匠,根本就是帖木兒私造符牌、掩人耳目的白手套!他查硫磺賬本和官匪勾結,竟無意中摸到了這位蒙古監官最要命的私密!這哪里是林四海的栽贓?分明是帖木兒要借刀殺人,徹底捂死他的嘴!
“兇徒就在里面!圍死!別讓他跑了!”趙七的吼聲幾乎就在門外,木門被粗暴地撞擊著,灰塵簌簌落下。
陳硯握著那塊冰冷的、象征更高層權力腐敗的符牌胚子,指關節捏得發白。臂骨深處的潰爛刺癢再次洶涌襲來,帶著死亡的灼熱。他猛地抬頭,目光如受傷的孤狼,掃視這間充滿死亡氣息的囚籠。工作臺下,阿蔡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地映著油燈跳動的火苗。
跑不掉了。但真相的碎片,絕不能留在這里任人踐踏!
他飛快地將那塊符牌胚子塞入懷中,緊貼著那枚“奴”字符牌殘片。冰冷的金屬硌著皮肉,如同雙重的枷鎖烙印。最后瞥了一眼那柄插在血泊中、散發著致命甜香的丁香刃,陳硯猛地轉身,不是沖向即將被撞破的木門,而是撲向窩棚最里面,那扇用破草席勉強遮掩的、通往打鐵鋪熔爐后巷的小窗。
他剛掀開草席,一股灼熱的氣浪混合著硫磺、焦炭和生鐵的濃烈腥氣撲面而來。與此同時,身后的木門在一聲巨響中四分五裂!
“抓住他!”趙七那張油汗交雜、帶著捕快特有戾氣的臉,在火把光下猙獰畢現。他一眼就看到了血泊中的尸體和那柄顯眼的匕首,眼中閃過一絲早知如此的陰冷,隨即厲聲咆哮:“拒捕格殺!”
陳硯再無猶豫,像一條滑溜的泥鰍,猛地從狹小的窗口鉆了出去。灼熱的爐灰沾了一身,硫磺味嗆得他幾乎窒息。他跌落在打鐵鋪后巷堆積的煤渣和廢鐵中,尖銳的碎鐵片瞬間劃破手掌,帶來一陣黏膩的刺痛。他顧不上這些,手腳并用地爬起,借著熔爐殘余的暗紅火光和黎明前最濃的黑暗,朝著錯綜復雜的貧民窟深處亡命狂奔。身后,是趙七氣急敗壞的怒吼和更多捕快雜沓的腳步聲、刀鞘撞擊聲。
冰冷的符牌緊貼著他的胸膛,臂骨深處的潰爛如同跗骨之蛆。玫瑰露的甜腥、硫磺的辛辣、血腥的鐵銹味,還有熔爐的焦臭,混合成一股地獄的氣息,緊緊纏繞著他。在這座萬國金窟,他這只小小的南人螻蟻,正被一只看不見的、由權力、金錢和謊言編織的巨手,狠狠按向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