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浪里黑船影
- 刺桐金枷
- 渡江橋下的孩子
- 2143字
- 2025-07-11 02:30:45
海是黑的,船更黑。那艘三桅帆船像一塊巨大的、吸光的墨礁,悄無聲息地滑出泉州灣外側(cè)的島影,沒有燈,沒有旗,只有船體吃水線以上刷著的一層劣質(zhì)黑漆,在慘淡的月光下泛著油膩膩的、死魚肚皮般的微光。咸腥冰冷的海風卷著濃得化不開的硫磺辛辣味,像無數(shù)細小的刀片刮過陳硯的臉頰和暴露在破袖外的潰爛傷口。
他趴在一條破爛的尖頭舢板里,身體隨著海浪劇烈起伏,每一次顛簸都讓左臂創(chuàng)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和令人頭皮發(fā)麻的刺癢。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潰爛皮肉下蠕動的細小蛆蟲,正被這冰冷和硫磺的刺激驚擾,瘋狂地扭動啃噬!這感覺比炮火更致命,是刻進骨子里的死亡倒計時!
舢板緊貼著嶙峋的礁石陰影移動,老船工阿福佝僂著背,枯瘦的手臂像鐵鑄般穩(wěn)穩(wěn)把著櫓,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前方那艘幽靈般的黑船。空氣里彌漫著死寂,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嘩啦聲,還有陳硯自己沉重壓抑的喘息——每一次吸氣都灌滿那令人窒息的硫磺海腥。
“是‘海鷂子’…林四海的私兵船…”阿福的閩南腔壓得極低,像砂紙摩擦,“專走爪哇硫磺…黑火路子…”
陳硯的心沉到谷底。硫磺!又是硫磺!海東青號的鬼火、符匠窩棚的礦石、末日童謠的預言…所有線索的毒蛇都死死咬在這兩個字上!他懷里那兩枚冰冷的符牌(“奴”字符牌和獬豸徽符牌胚子)緊貼著皮肉,此刻卻像燒紅的烙鐵。他冒險跟著阿福夜追這黑船,就是要抓住林四海私運軍資的鐵證!這不僅是活命的籌碼,更是撕開整個騙局的關(guān)鍵!
就在舢板借著浪涌,悄無聲息地切入黑船巨大陰影下的瞬間——
“哐啷啷——!”
一陣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猛地從黑船側(cè)舷傳來!陳硯和阿福同時抬頭,瞳孔驟縮!
只見黑船中段,幾塊偽裝成船殼的厚重木板猛地被從內(nèi)側(cè)推開!黑洞洞的炮口,如同地獄睜開的眼睛,森然探出!月光下,那鑄鐵炮管粗短猙獰,炮身泛著冷硬的幽光,絕非民間土造的火銃!一股更濃烈、更新鮮的硫磺硝石混合的刺鼻氣味,如同實質(zhì)的拳頭,狠狠砸進兩人的鼻腔!
“趴下!”阿福嘶啞的吼叫撕裂了死寂!
晚了!
“轟——!!!”
一團刺目欲盲的橘紅色火光在炮口炸開!巨大的轟鳴聲像重錘砸在耳膜上,震得陳硯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灼熱的氣浪裹挾著濃得嗆人的硝煙硫磺味,排山倒海般壓了下來!炮彈撕裂空氣的尖嘯聲貼著舢板頭皮掠過,“嘭”地一聲巨響,狠狠砸在舢板右舷外的海面上!
滔天的巨浪夾雜著滾燙的、散發(fā)著濃烈硫磺惡臭的海水,如同倒塌的城墻,狠狠拍在小小的舢板上!陳硯感覺像是被一頭狂奔的犀牛撞中,整個人被掀飛起來,又重重砸回濕透的船板!冰冷咸腥的海水混合著刺鼻的硫磺硝煙,瘋狂地灌進他的口鼻,嗆得他眼前發(fā)黑,劇烈地咳嗽,每一次咳嗽都扯得左臂潰爛處鉆心劇痛!他能清晰地感覺到,那創(chuàng)口被咸水浸泡,皮肉翻開,里面的蛆蟲在膿血里驚恐地扭動!
“操他娘的…是官炮!”阿福半邊身子泡在水里,死死抓住船舷才沒被掀飛,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海水,渾濁的老眼死死盯著那黑洞洞的炮窗,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
官炮?!陳硯猛地甩頭,吐掉口鼻里的咸水硫磺混合物,順著阿福的目光看去。借著炮口尚未散盡的硝煙微光,他看得分明——那剛剛發(fā)射過的炮管根部,靠近炮耳的位置,赫然鑄著一個清晰的凹印徽記!那徽記線條剛硬,形如交錯的刀槍拱衛(wèi)著一面小盾——正是大元軍器監(jiān)的獨門徽記!《至正條格》律令嚴苛,“諸人不得私藏軍器,尤禁火炮”,違者凌遲!林四海竟敢私藏官造火炮?!這哪里是走私,這是抄家滅族的死罪!
又一個滔天巨浪打來,舢板像片落葉般被拋起。陳硯死死抓住濕滑的船幫,胃里被硫磺和顛簸攪得翻江倒海。他下意識地摸向懷里——符牌還在,冰冷堅硬。就在這時,他的手指觸碰到一個滾燙的東西!是趙七臨死前懷里掉出來的、那塊用油布緊緊包裹的南宋宗室玉牒!此刻隔著油布,竟像一塊剛從火堆里扒出的炭,燙得驚人!
這玉牒在發(fā)燙?!在炮擊之后?!陳硯腦中算珠瘋狂碰撞,幾乎要崩斷檔梁!這亡宋皇族的遺物,難道真被血債和炮火引動了不祥?
“轟——!”
第二聲炮響接踵而至!這一次,炮口噴吐的火焰直直指向他們!黑船上的瞭望哨發(fā)現(xiàn)了這只陰魂不散的“小蟲子”!
“抓穩(wěn)!”阿福目眥欲裂,用盡全身力氣猛扳櫓舵!破舊的舢板發(fā)出一陣不堪重負的呻吟,在炮彈尖嘯落下的前一刻,險之又險地切入一道更高的浪峰之后!
炮彈幾乎是擦著船尾砸進海里,更近!更猛!激起的沖天水柱裹挾著致命的木屑和滾燙的硫磺海水,劈頭蓋臉澆下!陳硯被狠狠拍在船底,懷里的玉牒隔著濕透的衣料和油布,燙得他胸口皮肉生疼!那灼熱感仿佛帶著某種穿透力,直抵骨髓!與此同時,他左臂潰爛的傷口在劇烈撞擊下徹底崩開,膿血混著被碾碎的蛆蟲殘骸,黏膩地滲出破爛的袖管,帶來一陣令人作嘔的腥臭和刺癢灼痛!時間!他的時間正隨著膿血和蛆尸,一絲絲流盡!
“不能待了!走!”阿福嘶吼著,拼了老命調(diào)轉(zhuǎn)船頭,舢板像受驚的箭魚,朝著最近的礁石群亡命沖去。黑船巨大的陰影如同噬人的巨獸,第三門炮的炮窗里,火光再次開始凝聚!
陳硯蜷縮在劇烈顛簸的船底,冰冷的海水和滾燙的玉牒雙重煎熬著他,臂傷的潰爛如同附骨之疽。他最后看了一眼那艘炮口重新亮起的黑船,那猙獰的軍器監(jiān)徽記在炮火映照下如同地獄的圖騰。林四海,帖木兒,阿卜杜勒…這些名字連同硫磺的惡臭和玉牒的灼熱,死死烙進他瀕臨崩潰的神經(jīng)。在這片被炮火犁開的海域,他這只南人螻蟻懷揣著足以點燃整個刺桐港的秘密,正墜向煉獄的最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