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洞頂部的木梁發出刺耳的呻吟,硫磺粉塵像黃色毒霧般傾瀉而下,瞬間吞沒了陳硯手中的火把。黑暗中,他指尖觸到一本沾滿泥漿的賬冊,封皮上黏膩的觸感里混著半干的血——那是礦監趙禿子的血。
硫磺粉塵的辛辣混著朽木霉爛的酸腐氣,狠狠嗆進陳硯的肺管,激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他蜷縮在清源山廢棄礦洞的狹窄縫隙里,頭頂是剛才塌方時落下的巨石,僅容一人貼地爬行。碎石還在簌簌掉落,每一次震動都讓卡住巨石的朽木發出垂死的“嘎吱”聲。黑暗濃稠如墨,只有火把熄滅前最后一點火星,在他視網膜上烙下短暫的光斑殘影。他拼命屏住呼吸,耳中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洞外隱約傳來的叫罵——是林四海的人!他們封死了洞口!
肋骨被礁石撞傷的悶痛還在持續,但更致命的是手臂上被弩箭擦破的傷口。那傷口邊緣開始潰爛,發出甜膩的腐肉氣味,無數細小的刺癢感正順著血管向肩胛蔓延。仵作老鄭的話如同毒蛇在他腦中嘶鳴:“‘過山風’的蛇毒…沾著就爛,爛到骨頭縫里…七日爛到心脈!”算上在礁石灘遇襲的那日,他只剩下三天陽壽!死亡的倒計時不再是沙漏,而是他皮肉下瘋狂啃噬的毒蟲。
他冒險潛入這廢棄的官礦,只為追查礁石上那具浮尸王二癩船日志里提到的硫磺!鬼火自燃需要磷粉,更需要硫磺!日志里那句“哈桑指甲縫里有黃粉,硫磺味!”是唯一的線索。他賄賂了市舶司一個不得志的漢人小書吏,用身上最后半貫銅錢換來了這個地名——清源山南麓,廢棄的丙字七號官礦坑。小吏說,管這片的礦監趙禿子,上月剛“失足”跌死在里面,尸首抬出來時,懷里死死抱著個油布包。
陳硯在黑暗中一寸寸摸索身下的泥濘。冰冷、濕滑的礦泥裹著尖銳的石礫,刺痛掌心。終于,指尖觸到一個堅硬方正、裹著厚厚泥漿的物件!他用力摳出,憑觸感,是一本冊子。他撕開外層幾乎要爛掉的油布,里面是厚實的麻紙賬本。他迫不及待地借著從石縫透入的、微乎其微的天光翻看。字跡歪扭如蟲爬,用的是最粗劣的松煙墨:
“至正五年三月初七:收林記船行銀鈔三百貫,付上品硫磺二十石(注:走‘黑魚’水道)…”
“四月初九:收市舶司帖木兒大人親隨‘黑鷂子’銀錠五十兩,銷丙字礦坑本月賬目…”
“五月初一:蒲家丁香囊一只(值百貫),抵林記船行硫磺尾款十五石…”
一筆筆,全是官礦私賣!買家赫然是林四海的船行!而銷贓、平賬的,竟是市舶司達魯花赤帖木兒的心腹!賬本最后幾頁粘在一起,一股濃重的、鐵銹般的血腥味混著硫磺粉塵的辛辣直沖鼻腔——那是趙禿子臨死前噴濺在上面的血!
“砰!”
洞口方向傳來沉重的撞擊聲!是撞木!林四海的人要強行破開堵路的塌方亂石!
陳硯的心臟幾乎要跳出喉嚨。他猛地將賬本塞進懷里,那黏膩的血污觸感緊貼著胸膛,如同貼著一塊燃燒的烙鐵。他必須立刻找到另一個出口!趙禿子抱著賬本死在這里,說明這礦坑深處必有蹊蹺!他忍著傷口潰爛處鉆心的刺癢和肋骨的悶痛,貼著冰冷濕滑的洞壁,手腳并用地在絕對的黑暗中向前爬行。礦洞深處滲出的陰寒水汽裹挾著更濃烈的硫磺味,像一條冰冷的舌頭舔舐著他的脖頸。
爬了約莫半炷香,前方竟隱約透出一點極其微弱的昏黃光亮,還夾雜著模糊的、用閩南語低聲交談的人聲!
“…禿子這蠢貨,賬本都捂不熱乎就見了閻王…林老大說了,活要見賬,死要見灰!”
“省點力氣挖吧!那南人小賬房指定也埋在里頭了,正好一鍋燴…嘿嘿,聽說阿卜杜勒懸賞一百貫要他人頭呢!”
是林四海手下“黑魚”的聲音!他們竟然從另一條廢棄巷道挖進來了!陳硯瞬間僵住,冷汗浸透內衫。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身陷絕窟!他屏住呼吸,慢慢后退,脊背緊貼著冰冷的巖壁,感覺那潰爛傷口的刺癢感如同無數細小的蛆蟲,正瘋狂地啃噬著他所剩無幾的生命。三天…不,也許下一刻就是終點!
就在絕望如冰水淹沒頭頂時,他后退的腳后跟,突然踢到了一個埋在泥里的、硬中帶軟的異物!不是石頭!
他蹲下身,雙手顫抖著扒開冰冷的淤泥。指尖觸到的,是一個皮質箭囊!里面還有幾支完好的箭!更讓他心頭狂震的是,箭囊底部,壓著一塊半個巴掌大小、沉甸甸的金屬牌子!他摳出來,在幾乎無法視物的微光下,用指尖細細摩挲牌子的紋路——是船錨!和礁石灘上那個蒙面殺手掉落的腰牌一模一樣的船錨纏蛇標記!但這一塊,質地更精良,入手冰涼厚重,錨尖纏蛇的浮雕下,清晰地刻著兩個八思巴文小字!
陳硯的指尖猛地一顫。他曾在市舶司衙門幫阿卜杜勒核對過庫房封存的“官憑”,認得這兩個字——“礦監”!這是趙禿子身份的官牌!可礁石灘上那個殺手,一個林四海的打手,怎么會有官礦監的腰牌?除非…林四海的人,早已滲透甚至控制了官礦系統?那“黑魚”帶著人在這里挖的,恐怕不僅僅是趙禿子的賬本!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閃電般劈進腦海:鬼火焚船所需的巨量硫磺,來源就在這清源山官礦!而私賣官礦、勾結海盜(甚至可能就是林四海的海商幫)、篡改貨單、焚船銷贓、栽贓滅口…這一條條毒蛇,最終都指向同一個七寸——市舶司!帖木兒!只有掌握官方權力的蒙古達魯花赤,才能為如此龐大的罪惡鏈條蓋上“合法”的印章!
“喀啦…轟!”
前方巷道傳來更大的土石塌落聲和興奮的吼叫:“通了!快!那小子肯定在里頭!”
昏黃的火光伴隨著雜亂的腳步聲,如同地獄的邀請,猛地從巷道拐角處涌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