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剛撕開潰爛的袖口,兩條沾著膿血的白色蛆蟲便從傷口里滾落在地。遠處樹叢中,淬毒的吹箭帶著腥風已到面門!
腐爛皮肉混合著硫磺粉塵的甜腥氣,熏得陳硯眼前發黑。他背靠著一棵虬結的老樟樹,右手顫抖著撕開左臂早已被血膿浸透的粗布衣袖。傷口潰爛處皮肉外翻,邊緣呈現不祥的墨綠色,中心凹陷的孔洞里,粘稠的黃白色膿液正隨著脈搏微微鼓動。更可怖的是,幾條細小的、沾滿膿血的白色蛆蟲,正從那腐爛的孔洞中扭動著探出半截身子!鉆心蝕骨的刺癢混合著潰爛的灼痛,如同無數燒紅的針,順著血脈向心口扎去!仵作老鄭那句“七日爛到心脈!”的判詞,此刻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他身體里兌現——距離礁石灘遇襲,僅僅過了五天!
死亡的倒計時不再是無形的沙漏,而是寄生在他血肉里瘋狂啃噬的活物。他必須找到解藥!清源山!只有世代與毒蟲打交道的畬族巫醫,才可能在這要命的關頭,從閻王爺手里搶回他這條賤命!
他強忍著令人作嘔的惡臭和鉆心的刺癢,用撿來的半截銹刀,咬著牙,顫抖著剜向潰爛最深的傷口!膿血和腐爛的碎肉被生生剜掉,露出底下發黑發紫的筋肉。劇烈的疼痛讓他幾乎暈厥,但更讓他渾身冰涼的是,在那片被剜掉腐肉的邊緣,幾條新生的、更細小的蛆蟲,正從鮮紅的肉芽縫隙里頑強地鉆出來!
“呃啊——!”一聲壓抑的痛吼從喉間擠出。就在這時,一種比蛆蟲啃噬更尖銳的危機感猛地刺穿了他的神經!
“咻——!”
一聲極其輕微的破空厲嘯,裹挾著蛇類特有的腥膻氣息,從側前方的密林深處閃電般射來!
陳硯幾乎是憑著求生的本能,猛地將頭向后一仰!
“篤!”一支細如牛毛、通體黝黑的吹箭,狠狠釘在了他耳畔的老樟樹干上!箭尾劇烈震顫,發出毒蜂般的嗡鳴。箭尖處,一滴幽藍色的粘稠毒液,正緩緩滲出,散發出比傷口腐臭更加甜膩的死亡氣息!
是林四海手下的“蛇信子”!他們追來了!陳硯甚至來不及拔出樹干上的毒箭,連滾帶爬地撲向旁邊更深的灌木叢。腐爛的落葉和濕冷的泥土糊了滿臉,手臂傷口的劇痛和刺癢在劇烈動作下如同火山爆發,膿血瞬間浸透了剛剜開的新創口。他聽見身后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和壓低的、帶著閩南腔的獰笑:“嘿嘿,爛成這樣還跑?省點力氣吧,老子送你個痛快!”
陳硯不敢回頭,手腳并用,不顧一切地朝著密林深處、地勢更高的方向爬去。荊棘撕扯著他的破衣爛衫,在裸露的皮膚上劃開一道道血痕。濃重的草木腐爛氣息、泥土的濕腥氣、以及手臂傷口不斷散發的甜膩腐臭,混雜在一起,幾乎讓他窒息。身后追兵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如同索命的鼓點。
就在他體力即將耗盡、意識因劇痛和蛇毒侵蝕而開始模糊時,前方的密林豁然開朗。一片依山而建、錯落有致的竹樓出現在眼前。竹樓之間,懸掛著成串風干的草藥和色彩斑斕的布條,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奇異的、混合了多種草木清香與淡淡煙火氣的藥香。是畬寨!
他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踉蹌著撲向最近的一座、門楣上懸掛著猙獰木雕儺面的竹樓。他重重撞在虛掩的竹門上,整個人滾了進去。
竹樓內光線昏暗,只有一個火塘發出微弱的光芒。一個穿著深藍底繡滿彩色花紋、頭戴巨大銀冠的身影,正背對著門,在一排排陶罐前忙碌。濃烈的藥香正是從這里散發出來。陳硯的闖入驚動了她。她緩緩轉過身。這是一位看不出具體年紀的畬族婦人,臉龐黝黑布滿深刻的皺紋,唯有一雙眼睛,清澈銳利得如同山澗寒泉。她的目光瞬間鎖定了陳硯那條流膿淌血、蛆蟲隱約可見的左臂,眉頭微微一蹙。
“阿婆…救…救命…”陳硯嘶啞地擠出幾個字,再也支撐不住,癱倒在地。
藍姑(畬族巫醫)沒有說話,快步上前。她蹲下身,枯瘦但異常穩定的手指沒有去碰觸那可怕的傷口,反而先翻開了陳硯的眼皮看了看瞳孔,又湊近他潰爛的手臂,極其仔細地嗅了嗅那膿血的氣味。她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是更深的凝重。
“南洋‘過山風’的涎毒,混了漢地的‘爛骨草’…”她的漢話帶著濃重的畬族口音,卻字字清晰,“誰這么恨你,用這種絕戶的方子?”
陳硯來不及回答,竹樓外已經傳來了追兵粗暴的叫罵和踹門聲:“老巫婆!把那爛了半條命的南人小子交出來!”
藍姑眼神一厲,猛地起身。她動作迅捷地從腰間解下一個鼓鼓囊囊的靛藍色布囊。布囊用五彩絲線繡著繁復的鳥獸花草圖案,散發著一股更加濃烈、甚至有些刺鼻的混合草藥辛香。就在她解開布囊系繩,準備取出東西時,陳硯的瞳孔驟然收縮!
在那布囊靠近底部的位置,赫然用金線繡著一個極其醒目、與周圍畬族紋飾風格迥異的圖案——一個光芒四射的日輪!中間鏤空,周圍是放射狀的直線光芒!
摩尼教的“光明符”!
這個避世而居的畬族巫醫,她的藥囊上,竟然繡著摩尼教的圣徽!陳硯腦中瞬間閃過守墓人留下的硫磺符紙、蒲綾匕首上的官窯瓷片、船日志夾層里的星圖瓷片…所有的線索碎片,似乎都被這個小小的日輪圖案猛地吸了過去!
藍姑似乎沒注意到陳硯的震驚,她飛快地從藥囊中抓出一把黑乎乎、散發著濃烈辛辣與苦澀氣息的草藥粉末,看也不看,猛地灑向門口的火塘!
“噗——!”一股濃郁到化不開的、帶著奇異辛辣的濃煙瞬間從火塘里爆開,如同一條翻滾的黑龍,瞬間充滿了整個竹樓!這煙辛辣無比,陳硯被嗆得眼淚鼻涕直流,劇烈咳嗽,但奇異地,他手臂傷處那鉆心的刺癢感,竟被這辛辣一沖,暫時麻痹了幾分!
“咳咳…老妖婆!放毒煙!”門外的追兵顯然也中了招,傳來痛苦的咳嗽和怒罵。
“從后門走!進山!”藍姑一把拽起幾乎癱軟的陳硯,聲音短促有力。她的力氣大得驚人,拖著陳硯就往后屋奔去。后門推開,是一條通往更幽深山林的陡峭小徑。
就在兩人沖出后門的瞬間,“轟”的一聲巨響!前門的竹門被人用蠻力生生撞開!幾個用濕布捂著口鼻、面目猙獰的漢子沖了進來,為首的正是在礦洞見過的“黑魚”!他們揮舞著刀,卻被彌漫的辛辣濃煙逼得睜不開眼。
“追!別讓那小子跑了!還有那老巫婆,一起做了!”“黑魚”氣急敗壞地吼道。
藍姑頭也不回,拉著陳硯在崎嶇的山路上疾奔。她的腳步在山石林木間輕盈得如同山鹿,陳硯幾乎是被她拖著前行。跑出約一箭之地,她猛地停下,將那個繡著摩尼教日輪的藥囊塞進陳硯完好的右手中。
“拿著!里面的‘七葉一枝花’嚼碎,外敷傷口,能暫時壓住蛆蟲和爛毒!一直往北,翻過鷹愁澗,山崖下有株老榕樹,樹洞里…有你要的東西!”藍姑語速極快,眼神銳利如刀,深深看了陳硯一眼,“硫磺礦的火…燒不到真神的光明殿??熳撸∷麄儙Я嘶鹩?!”
陳硯還沒來得及消化這信息量巨大的話語,就聽見身后畬寨方向傳來更加囂張的叫罵,緊接著是竹木被潑灑液體的聲音和刺鼻的火油味!
“老妖婆的寨子點了!看她們出不出來!”
藍姑眼中瞬間燃起沖天的怒火,那怒火中卻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她猛地將陳硯往北面的密林深處狠狠一推:“走!記住!樹洞里的東西,能燒穿泉州的天!”說罷,她竟轉身,迎著那開始升騰起的火光和追兵的方向,反沖了回去!她深藍色的身影在林木間一閃,隨即,一聲尖銳凄厲、如同鳳鳴般的唿哨聲,刺破了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