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夜晚比往常來得更沉一些,寒意從城市的縫隙中滲透進每一扇窗,每一條街,每一寸空氣,仿佛連呼吸都帶著結霜的質感。
沈硯舟坐在實驗中心的會議室里,燈光落在他面前堆疊的文檔上,白紙黑字顯得格外清晰。窗外天色早已黑盡,只有遠處信號塔閃爍著規律的紅光,像是這個城市殘存的心跳。
“這個條款,最終審核還是卡在倫理適配第三項。”沈硯舟指著報告中一頁,“這部分數據流通權限如果不能協調好,‘共情星3.0’很可能推遲到下半年才能上線。”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判斷。
坐在他對面的是研發總監和法律合規組的負責人,兩人神色緊張,手中翻著筆記,不斷核對表格中的編號與備注。
“可是如果更改權限流程,會導致整體模型響應延遲,特別是在用戶主動輸入反饋階段。”
“那你愿意冒著十萬級用戶信任崩塌的風險上線一個無法精準回應情緒演化的系統嗎?”沈硯舟反問。
沒人再說話。
空氣里一時間只有筆尖滑過紙面的沙沙聲。
他知道這是必須面對的“必要沖突”——科技進程不該以倫理為代價,這條原則是蘇黎最早定下的,而他從不質疑。
哪怕需要反復推翻已有模型、調整流程、放慢節奏,他也不會為了上線時間犧牲系統的完整性。
會議持續到夜里十一點,會議室外的走廊早已空無一人,清潔工人推著靜音吸塵器在遠端緩緩經過。
他揉了揉眉心,收起資料,關掉投影設備,整間會議室瞬間暗了下來,只剩筆記本的屏幕發出淡淡的光。
他走出大樓時,夜風迎面撲來,凍得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車子停在路燈下,表面覆著一層薄雪,他拉開車門時,一束燈光照亮座椅上的一張紙條。
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
“喝姜茶,別感冒。”
是蘇黎的字跡。
他愣了幾秒,然后嘴角緩緩彎起。
副駕駛座上的保溫杯還在冒著熱氣。他拿起來輕輕擰開,一股姜香混著紅棗的甜味撲面而來。
沈硯舟輕輕抿了一口,溫度剛好,像是她掌心的溫度。
與此同時,蘇黎坐在家中書房的落地窗前,筆記本上的頁面已經停在“系統人機交互延遲反饋機制”一欄許久,卻遲遲沒有敲下一個字。
她喝了口水,望著窗外的夜色,思緒卻不在模型框架里。
沈硯舟剛剛發來一條短信:“剛喝了一口姜茶,你煮的。”
她回了一句:“別貪涼,外面冷。”
過了一會兒,他又發來一句:“晚點回,會議延后了。”
她盯著那幾個字,忽然意識到,過去他們的溝通,總是以“任務匯報”式的語氣存在,而如今,哪怕只是最普通的晚歸,也會主動告知。
她想起曾經的自己是如何習慣了等待,習慣了沉默中的試探,習慣了在心底不斷編織出對方的“動機”和“解釋”。而現在,她終于可以坦然地問一句:“你什么時候到家?”而不是翻來覆去看著手機屏幕默默數時間。
這種變化,不是來自某一次的感動,也不是一次突如其來的頓悟,而是長期在信任與陪伴中磨合出的勇氣。
勇氣不是沖動,而是明知風險猶在,仍選擇不逃。
她關掉文檔,起身去廚房準備宵夜。米粥早就熬好,鍋中還溫著,湯匙輕輕攪拌間,熱氣升騰,在空氣中形成模糊的漣漪。
她準備了兩碟小菜,外加一碗切好水果的果盤,擺好碗筷,又倒了一杯溫水,才安靜坐下。
廚房燈光很暖,映在她的臉上,像是夜色里的一盞燈火。
她從未覺得等待是煎熬,至少不再是以前那種帶著孤注一擲意味的等待。
現在的她,會在等待中溫好飯菜,會聽著輕音樂整理文檔,也會給自己倒一杯熱茶,照顧好自己。
這份“堅定”,從不是源于毫無畏懼,而是清晰地知道“愛”不是脆弱的東西,它可以經得住風霜,也可以落進生活的細節,長成內心最柔韌的枝干。
門外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
蘇黎站起身走去開門。
沈硯舟頂著風雪站在門口,眉眼間還帶著一絲未散盡的疲憊,但在看到她的一瞬間,整個人都柔和下來。
“飯熱著呢。”她說。
“我餓了。”他說。
他們沒有多說一句多余的話,但那種默契早已超越言語本身。
就像一場漫長的跋涉之后,他們終于在彼此身邊落腳,不再需要解釋,不再需要證明。
飯后,蘇黎收拾碗筷,沈硯舟便坐在沙發上翻看今天的會議記錄,一邊等她泡茶。
屋里安靜得幾乎能聽見水壺即將沸騰時的咕嘟聲,暖黃的燈光灑在客廳深色的木地板上,讓人幾乎忘了窗外還是零下五度的冬夜。
蘇黎端著兩杯茶走回來,將其中一杯放在他手邊,自己則坐到他身側,倚著沙發背靠著他,聲音柔軟:“你今天有點煩。”
沈硯舟沒抬頭,淡淡笑了笑:“看得出來?”
“你手指摩挲文件邊緣的頻率加快了。”
沈硯舟放下手中的文件,望向她:“你還觀察我這些?”
“你不是說了嗎?共情系統不是為了讀情緒,是為了理解猶疑。”
他沉默片刻,然后伸手握住她的手:“今天在會上,我拒絕了一個‘走捷徑’的提議。”
“嗯。”
“如果接受那個方案,我們可以提早三個月上線,資本方的年度目標就不會被延遲。可是那樣的系統,我沒法放心交到用戶手里。”
“我明白。”蘇黎輕輕點頭。
“但資本不明白。”他頓了頓,苦笑,“或者說,他們不關心。”
“那你在堅持什么?”
沈硯舟抬眼看著她,聲音低而篤定:“堅持我們為什么要做這套系統。”
“不是為了快,而是為了對。”
蘇黎望著他,眼神慢慢溫熱:“其實你害怕吧?”
“當然害怕。”他毫不掩飾,“我怕延遲后我們拿不到下一輪融資,怕團隊里有成員動搖,怕這一路上我們堅持的價值,最后被現實擊垮。”
“那你為什么還堅持?”
“因為如果我連自己都說服不了,我怎么讓別人信任我們?”
蘇黎沒有立刻回應,而是握緊了他的手:“你還記得以前我們第一次遇到大規模崩盤測試失敗的那次嗎?”
“記得。”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實驗室改數據模型,整整改了十二個小時,你沒說一句話,就坐在我后面陪了一整夜。”
“我知道你在害怕。”他看著她,“但你沒逃。”
“所以這一次也一樣。”她輕輕一笑,“就算我們都怕,我們也不能放棄。”
屋里陷入一陣沉靜。
那不是沉默的冷場,而是一種仿佛呼吸都變得平和的安寧——
當兩個人在面對現實的泥濘時,仍然愿意彼此拉著手,就已經足夠了。
堅定,從不是因為無懼,而是因為即便害怕,也不放手。
幾天后的清晨,蘇黎照例比沈硯舟早醒。
陽光透過半掩的窗簾斜斜落下,像是一層溫暖的輕紗,她坐在床沿看著還在熟睡的他,睫毛安靜地伏在眼瞼上,唇角不自覺地帶著一點放松的弧度。
她很少這樣凝視他。
不是因為不愛,而是因為過去太過忙碌,生活總像被催促著往前趕,連一個安靜望向彼此的清晨都像是奢侈。
可現在不同了。
現在她終于有能力、有勇氣,也有底氣在這樣的清晨里,安安靜靜地愛他。
他醒來時,第一眼就看見她倚在床頭的身影,眼神里還帶著沒散去的困意,嗓音微啞:“你不再睡會兒?”
“醒了就睡不著了。”
他伸手將她拉回懷里,輕聲說:“那就陪我躺一會兒。”
蘇黎靠在他胸口,聽著他有力而平穩的心跳,像是在聽一個無聲的誓言。
“硯舟,我們這樣堅持下去,你覺得值嗎?”
沈硯舟沒有立刻回答,他似乎也在認真思考。
許久,他才開口:“以前我會說,這樣的堅持是為了結果,是為了證明我們走得對。可現在,我覺得更重要的是過程。”
“因為在堅持的過程中,我們也變成了更好的自己。”
蘇黎輕輕點頭,她知道他說的沒錯。
曾經的他們,一個滿身鋒芒,一個小心翼翼,哪怕彼此靠近,也總像隔著一層霧,怕靠近了會傷人,也怕靠近了會受傷。
可現在,他們懂得了如何在對方疲憊的時候不追問、在對方遲疑的時候不催促,在對方沉默的時候給予空間,而不是恐慌。
堅定,并不是一次爆發的決心,而是在無數次害怕、懷疑、猶豫中,依舊愿意向前走的耐心。
他們起床后一起去市場買菜,穿著簡單的羽絨服,帶著口罩,誰都不會認出這對站在菜攤前因為一把菠菜價格而討價還價的夫妻,就是打造智能共情系統的科研核心人物。
回家路上,沈硯舟忽然停下腳步。
蘇黎疑惑地回頭:“怎么了?”
他把手里的菜遞給她,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小的絲絨盒子,動作有些僵硬卻鄭重。
“我們曾經錯過了一個婚禮。”他說,“但這次,我不想再等了。”
蘇黎怔住:“你是說……”
他打開盒子,一枚極簡風格的白金戒指靜靜躺在盒子里,銀光溫潤。
“嫁給我吧,蘇黎。這一次,不是為了修復,而是為了真正開始。”
蘇黎望著他,眼里一點點浮上霧氣,然后慢慢笑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