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第一場雪,比往年都要來得更早些。
凌晨四點,城市還沉在未蘇醒的靜寂中。窗外的世界被一夜間鋪滿的白雪覆蓋,街道、屋檐、樹梢,一切都像是被時光靜止的濾鏡裹住了,潔白無聲。
蘇黎站在窗前,手中捧著一杯還未入口的溫牛奶,輕輕地吐出一口氣,窗玻璃蒙上一層霧氣。
臥室的暖氣呼呼運轉著,屋內溫暖如春,可她眼里那一層凝重,卻隨著夜色和雪意愈發清晰。
沈硯舟還未回來。
他們早就約好,昨晚他在鄰市的一場高端閉門會議結束后,會趕夜車回來,不管多晚。
可現在,凌晨四點,他還沒有任何音訊。手機關機,消息無人回復。
蘇黎不是那種容易慌亂的人,可這一次,某種說不清的預感讓她心口繃緊。
他過去也常出差、開會、推案子,但很少像這一次,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她試圖聯系他出發前所提的那位項目聯合方,對方也表示會議結束后就未再聯系到沈硯舟。
她忽然想起前一晚臨睡前小予言說的一句話——“爸爸這次回來能帶那個雪地小企鵝玩偶嗎?”
蘇黎看著手機里那張小企鵝圖片,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她不是焦慮,而是恐懼。那種在經歷風暴、重生、再重新擁有之后,再次面臨可能失去的恐懼。
她不是沒準備過面對人生的無常,但這一次,她不想接受任何有關“再次失去”的可能。
她想起那年那個雨夜,他橫穿城市,帶著滿身風雨闖入她的生活;她也想起他們重逢那天,他沉默著站在她面前,一如初見。
他們的故事,從來不是順利的。
他們曾經彼此質疑、誤會、離散,再重逢、再選擇、再一次試圖靠近。他們知道“愛”從來不是童話,而是一次又一次愿意面對人性、時間與命運的不確定。
而如今,這份不確定又一次被卷入風雪。
清晨六點,蘇黎終于接到一通陌生號碼的電話。
“您好,請問是沈硯舟的家屬嗎?”
蘇黎的手心瞬間一冷:“我是。”
“他在回城途中遇到高速封路,目前在交通中轉點等待救援,無生命危險。”
蘇黎閉上眼睛,所有的恐懼在這一刻如潮水般褪去,卻又帶來一種后知后覺的虛脫感。
“我可以過去接他嗎?”
“我們建議您暫時不要出城,雪還在繼續,通行極其困難。”
蘇黎握著手機,眼眶泛紅,卻強忍著聲音不顫。
“麻煩幫我轉達一句話。”
“您說。”
“告訴他,別怕,我在等。”
中午時分,雪依舊沒有停的意思。
整個城市像被凍結在一個銀白的泡影里,車流稀少,街道安靜,商店門前的落雪已經齊了臺階。廣播里一遍遍播報著交通管制和氣象提醒,人們的生活似乎被迫按下了暫停鍵。
蘇黎窩在沙發上,膝蓋上攤著一臺輕薄的工作本,但她并未打開任何文件。小予言坐在她腳邊鋪著毛毯的軟墊上,安靜地搭著拼圖,小小的手掌一片一片地將顏色嵌進圖案中,像是用童話的方式,拼湊著她對這個世界的理解。
蘇黎望著女兒,小小的一團,卻安靜得像極了多年前的自己。
那時她也總是自己一個人拼圖、讀書,不聲不響地長大,直到某一日,有人敲響了她生活的大門。
她輕輕撫摸孩子的頭發,小予言抬頭望著她,乖巧地笑了笑:“媽媽,你是不是在擔心爸爸?”
蘇黎愣了愣,隨即溫柔地點點頭。
“爸爸會回來的。他說過,要陪我們一起過圣誕的。”孩子稚嫩地說,眼睛里是一種無需懷疑的堅定。
蘇黎突然被這句話擊中了某處最柔軟的地方。
她想起那些年,她曾那么執拗地不信諾言、不信未來、不信承諾這種東西。可現在,在她女兒的眼里,一個“會回來”的約定,就是可以全然信任的。
她輕輕摟住小予言,將她抱進懷里:“對,爸爸會回來的。”
就像你爸爸曾說的:“只要你愿意等,我就一定會來。”
傍晚六點,雪勢終于開始變緩。
小區門前傳來一陣急促的車鳴聲,蘇黎下意識地站起身,走向窗前——
一輛滿身積雪的深灰色越野車正緩緩駛入停車區,車門打開的瞬間,熟悉的身影在風雪中跳下車來,外套和發梢都濕了,臉上卻帶著久違的疲憊和笑意。
是他。
是沈硯舟。
蘇黎沖下樓,沒有帶外套,連毛拖鞋也顧不上換,只顧著奔向那個逆風而來的身影。
他剛站定,就被她一把抱住。
沈硯舟整個人微微一震,然后用力回抱住她,低聲笑了:“你怎么不穿外套?”
“因為我怕你等。”
沈硯舟一時沒說話,只是抱得更緊了一些。
兩人在雪地中緊緊擁抱著,像是在一次漫長旅途后終于抵達彼此約定的彼岸。
晚餐簡單溫馨。
一鍋熱氣騰騰的菌菇湯,兩碗白米飯,一盤香煎豆腐,一盤清炒青菜,餐桌上沒有復雜的排場,卻有一種久違的踏實。
小予言一邊吃一邊問沈硯舟:“爸爸,你有沒有帶小企鵝?”
沈硯舟從包里翻出一個白色絨毛的小企鵝玩偶,頭頂還帶著一個粉色圍巾。
小予言驚喜地瞪大眼睛:“它真的穿圍巾啦!”
“是啊。”沈硯舟笑著揉揉女兒的腦袋,“因為它也怕冷。”
蘇黎看著這對父女的互動,眼底的波瀾一點點歸于平靜。
飯后,沈硯舟主動收拾餐具,蘇黎則陪小予言收拾玩具。屋子里恢復了日常的節奏,窗外雪景靜默,卻不再讓人感到遙遠或孤獨。
夜深了,小予言安然入睡。
蘇黎站在陽臺上,身披灰色羊絨毯,手中捧著一杯熱茶。沈硯舟從身后輕輕靠近,將她攬入懷中。
“剛才在車上,我差點睡著。”他說。
“你應該讓司機開。”
“我怕你等太久。”他輕聲道,“怕你再一次以為我不會來了。”
蘇黎輕輕轉過身,望著他微紅的眼角和疲憊的臉。
“硯舟。”她喚他,“其實我從今天早上開始,就一直在想,如果你這次沒回來,我還能不能撐下去。”
沈硯舟沒有說話。
“然后我發現,我會撐下去。因為你教會了我,怎么去等待,也教會了我,在風暴之后,要學會站在光里,而不是一個人躲在角落。”
他終于笑了,伸手將她緊緊摟住:“那你以后也要記得,如果有一天我再遲到一點,不是因為不想來,而是因為我在路上。”
她輕輕點頭,眼里泛著微光:“你來,我就在。”
他們沒有再說更多話,只是站在風雪剛歇的夜色中,像兩個終于找到了彼此的旅人,不需要證明,也不再懷疑。
冬日的陽光并不耀眼,卻有著一種難得的澄澈與安穩。
第二天早晨,城市逐漸恢復了運轉的節奏。環衛工人推著雪鏟緩慢前行,商店拉開卷簾門,街頭響起了第一輛公交車的低鳴聲,仿佛昨天那場突如其來的風雪只是一個稍縱即逝的插曲。
蘇黎坐在書房里,重新打開那份她昨晚放下的文檔——“共情星3.0倫理適配系統設計初稿”。
這是一個全新的階段。
在共情模型2.0成功落地后,她和沈硯舟決定,將系統的核心從“回應人類情緒”轉向“理解人類猶疑”。
“我們不能只做一個能‘讀懂’情緒的機器。”沈硯舟曾說,“我們要做的,是幫助人類在情緒的波動中,找到自己真正的選擇。”
她非常認同。
理解,從來不是單純地解碼喜怒哀樂,而是對遲疑、懷疑、恐懼這些復雜情感的深度陪伴。
她在文檔里補上新一段思路——
“真正的共情系統,應該能夠識別‘沉默’。當一個用戶選擇沉默時,系統不應默認無反饋,而應視為一種非線性信號,建立緩沖與耐心機制。”
她寫下這段文字時,忽然想起昨天傍晚他們在雪中重逢的瞬間。
那不是戲劇,也不是重演,而是他們現實生活中無數次‘沉默后等待回應’的濃縮。
她輕輕按下保存鍵,文檔上方彈出自動存儲時間——“09:07”。
陽光透過百葉窗斜斜灑在書桌上,溫柔地掠過她的指尖。蘇黎收起筆記本,走出書房,準備給一家人做早餐。
廚房里傳來水壺咕嘟嘟的聲音,沈硯舟正在煮咖啡,穿著居家的深灰色毛衣,背影安靜穩重。
他回頭,看到她,朝她揚了揚嘴角:“早安。”
蘇黎走過去,從后面環住他:“我昨天夢見我們在老房子里過年。”
“哪一間?最早那個舊小區?”
“嗯,那時候我們什么都沒有,連電熱毯都凍壞了,你還非要給我寫賀卡。”
沈硯舟笑出聲:“那張卡我寫得挺爛的吧?”
“字丑到我懷疑你是不是故意的。”
他們相視一笑,那種無需解釋的默契,在每一次回憶中被重新點燃。
早餐很簡單,但有溫度。
他們一起把小予言送去幼兒園,孩子在校門口拉著他們的手左右晃著,奶聲奶氣地說:“爸爸媽媽,今天也要一起下班來接我哦。”
“好。”沈硯舟彎下腰親了親女兒的額頭,“爸爸保證。”
蘇黎也點點頭:“媽媽也來。”
送走孩子的路上,車窗外的城市正一點點恢復喧囂。可他們心里卻有了一種久違的安定。
不是因為未來不再有風暴,而是因為他們知道——即使再來一次,他們也會依然選擇彼此,站在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