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涼殿{天皇常在的御殿。}東北隅,北面的隔扇上繪著海浪圖和各種兇猛的動物,還有長手長腳的野人。推開弘徽殿的門,總是一眼看到這些畫,令人又厭惡又好笑。高大的欄桿近旁,放著一只青瓷大花瓶,滿插著美麗的櫻花,枝長五尺,繁盛的花朵一直開到欄桿外面。正午時分,大納言{藤原伊周,道隆之子,定子之兄。}穿著輕柔的外白內紫的便服、絳紫色的直貫褲和白袷衫,還有大紅的、鮮艷的綾羅褂,前來參見皇上{一條天皇,當時十五歲。}。因為皇上來了這里,大納言便坐在門口狹小的板道上說話。
皇上的御簾內,女官們一起披著寬大的白面紅里的禮服,閃露著紫藤色或棠棣花色的內裝,五顏六色,蜂擁著從小木格子門的御簾下面擠出來。這時,御座前邊,傳來了運送御膳的藏人們響亮的腳步聲。先到的人還發出一陣陣警告之聲。春日遲遲,氣候和暖。這時候,眾多藏人搬來最后的膳盤,報告御膳已經齊備。于是,皇上由中門走出,在筵席上落座。
大納言從廂房出來,陪侍皇上進去,又回到剛才的櫻花近旁坐下來。中宮{中宮定子,當時十八歲。因主上用膳,她到伊周那里去。}推開圍屏坐在門邊。看到她那嫻靜、優美的身姿,隨侍在左右的人們感到無上的滿足。大納言悠然自得地緩緩吟唱了一首和歌:
日月變化永無窮,
三諸山立天地中。
這情景真是難忘。可不嘛,這一切要是千年不變,那該多好。
御膳結束,殿上人將要招呼藏人撤膳,皇上到這里來了。中宮吩咐道:“磨墨吧。”
我只顧抬眼注視著皇上的表情,磨著磨著,差點兒使墨從夾子里滑脫出來了。中宮將白色的色紙{色紙,專供題辭留言的正方形硬紙板。}板折疊了一下,對女官們說道:“在這上面,每人各寫一首記得的和歌吧。”
我問大納言:“如何是好呢?”
大納言說:“你們就快些寫吧。這事男人們是不便插嘴的。”
他說著,將那紙板從簾子底下退回來了。中宮也把硯臺遞過來,催促道:“快寫,快寫,不要再想了,《難波津》{“冬天花開難波津,此花又開在今春。”(《古今集》)。常用來作習字的開頭語句。}什么的,都行。就寫你臨時想起來的一首。”
我真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畏畏縮縮,臉都漲紅了,一時不知所措起來。
上級女官寫了二三首關于游春、賞花的和歌,接著對我說:“寫在這里吧。”
于是,我寫了一首古歌:
逝水年華人漸老,
看花又使芳顏開。
我故意將“看花”寫成“看君”了。中宮對比著看了一會兒,滿心歡喜。說道:“就是想知道你們的心思嘛。”
接著,中宮講了一個故事:
“圓融院{一條天皇之父,在位安和二年(969)至永官二年(984)。}時代,有一天皇上命殿上人道:‘你們在這個冊子上每人寫一首歌。’因為太難了,有好些人極力推辭。皇上便說:‘字各有好壞,歌,不合乎季節也無妨。’人們只得勉強寫了。其中只有現在的關白{中宮、伊周之父,藤原道隆。關白,稟告之意。《漢書·霍光傳》:‘諸事皆先關白光,然后奏天子。’日本古代,凡政務需奏天子,事先關白特定大臣,然后奏聞。},當時還是個三位中將。他寫道:
潮來潮去滿河灣,
日夜思君到永遠。
只是把末句改為‘思君’,就被皇上大加褒揚。”
聽了中宮的話,我更加惶恐不安,幾乎要淌冷汗了。我想自己畢竟老了。再說,年輕人也不會寫出這樣的歌來。不過,平時字寫得好的人,因為臨場太緊張,也有把字寫糟了的。
中宮拿來線裝本《古今集》放在面前,念出每首歌的上句,然后問我下句是什么。這些都是晝夜爛熟于心、自然浮于腦際的歌,可臨時就是記不起來。這到底是怎么了?宰相君{藤原重輔之女,伺候定子的才女。}倒是好容易說出了十首。這些時時擱在心頭的歌,即便說出五首六首來,又算得什么?還不如說一首也不記得更好。
女官們失望地說:“要是一味說不記得,不記得,不就迕了中宮的良苦用心了嗎?”這雖然是件遺憾事兒,說來倒也很有意思。沒有人應聲回答的歌,中宮從頭到尾念上一邊,大家便嘆息道:“這都是熟悉的,怎么一時記不起來呢?”其中,也有的將《古今集》抄寫過一遍,本該能背誦下來的。
中宮說道:“村上天皇{一條天皇祖父,在位天慶九年(946)至康保四年(967)。}時代,有個叫做宣耀殿女御的女子,她是小一條左大臣的女兒,誰人不曉?在她還是個姑娘的時候,父親就教她:‘第一要習字,其次學彈琴,要比別人彈得好,還要把《古今集》二十卷和歌全都背誦下來。’皇上也聽說過這件事。宮中避忌的一天,皇上拿著《古今集》來到女御房內,遮上圍屏。女御好生奇怪,覺得同平時不一樣。皇上攤開書本,問道:‘何年何月何人作了什么歌?’女御心里明白:‘這是考試。’覺得很好玩。但又生怕說錯或者忘記了,要是那樣怎么了得?所以一時犯起了嘀咕。皇上找來兩三位通曉和歌的女官,用棋子計算有多少錯誤的答案。皇上硬要女御作答時那副神情,看上去是多么令人感動啊!就連在御前伺候的人們,也都十分羨慕。對于皇上的提問,雖然未能十分伶俐地將整首和歌全部吟出,可也回答得沒有一點差錯。皇上本想無論如何也得找出點錯誤來,這樣才好收場啊。皇上似乎有些心不情愿,這時,十卷書已經問完了。皇上說:‘實在是白考了。’于是,將書簽夾在書里,就此安歇了。這件事多有意思!過了很久,皇上醒過來,想道:‘這事沒有個輸贏就草草結束,總是不大好吧?下十卷,到明天或者參考別本,對女御再細加考問。今天就這么定了。’于是,叫人在大殿里掌燈,一直讀到深夜。然而,女御到底沒有輸。起初,皇上到女御房里時,側近的人都給她父親通風報信,左大臣十分擔心,連忙請求寺里和尚焚香誦經,保佑女兒無虞。他自己也對著宮中日夜祈禱不止。這件事風流千古,流芳百世。”
這個故事一條天皇聽了也很感動,說:“我怎么三四卷都讀不完呢?”
“過去不管多么沒有身份的人,都是富有情趣的。現在再沒有聽說過了。”此時,那些在御前伺候的人,以及扶侍中宮的女官們,都允許一起到這里來參見。大家異口同聲,人人暢所欲言,個個無拘無束,實在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