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數派的感受
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團結起來
我的抑郁癥從一次想象中的抽搐開始。
一個小時了,我盯著鏡子,等待著我的眼皮顫動,或嘴角刺痛。
“你看我抽搐了嗎?”我問我的丈夫。
“沒有?!?
“現在看到了嗎?”我問他。
“沒有。”
“現在呢?”我問。
“沒有!”
在我20歲出頭的時候,右眼瞼確實有過抽搐,抽動的范圍很大,導致我的右臉肌肉有時會把眼睛扯得像大力水手那樣瞇起來。我查出得了一種罕見的叫作“半面痙攣”的神經肌肉疾病,耳后兩根顱神經纏繞在了一起,從而觸發了這種疾病。在2004年我26歲的時候,一位匹茲堡的醫生在這兩根交錯的神經之間插入了一小塊海綿把它們分開,從而治好了我的痙攣。
現在七年過去了,我確信我的痙攣又回來了——不知怎么地,海綿滑走了,于是我的神經又一次纏繞在了一起。我的臉不再是我的臉,而是一張面具,上面布滿了顫抖的神經,威脅著要叛變。機器出現了小故障。隨時都有神經可能失控,像嘶嘶噴水的蛇形軟管般痙攣起來。我太常想著臉的事情,搞得我都能感覺到我的神經,感覺它們很癢。臉是我們最無遮蓋的部位,但只有在它多少受了傷時,我們才能意識到它的存在,然后我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它裸露的狀態。
我那自我意識過剩的習慣又回來了。在公共場合我用盡辦法遮擋我的臉,要么把臉埋進手里,仿佛我一直很沮喪,要么把視線轉向別處,安靜思考一個有關天氣的問題,然而我滿腦子都是那隨時可能讓臉部抽搐起來的易怒的神經。
并沒有抽搐。
是我的腦子在威脅著叛變。我變得多疑和過分執迷。我希望有人擰開我的腦殼,再裝回去一個不那么神經質的腦袋。
“都是負面想法。”我丈夫這么說我。
為了入睡,我咽下威士忌,接著是威士忌和安必恩,然后是安必恩、贊安諾就著威士忌,[1]還有大麻,但沒有什么能讓我睡著。當我無法睡覺的時候,我就不能思考。當我不能思考的時候,我就無法寫作或進行社交和對話。我又成了那個孩子,那個不會說英語的孩子。
我住在一個漂亮的租金穩定[2]的頂層公寓里,公寓位于曼哈頓下城一條不起眼的走廊,那里的牛仔服零售店很有名,店里播放著Hot 97[3]的熱門單曲,貼著它們的墻紙。我終于過上了向往的紐約生活。我最近結了婚,還剛寫完一本書,沒有任何理由感到沮喪。然而,每當我感到快樂的時候,對可怕災難的恐懼便會接踵而至,也就是說,我對災難到來的預先防備讓自己感覺糟糕透頂。我焦慮過度,陷入了嚴重的抑郁。一個朋友說過,她在抑郁的時候,感覺自己像一只“從樹上跌落的樹懶”。是個貼切的描述。我一直處于遲鈍和筋疲力盡的狀態,直到我不得不出門去和其他人交流,而出門后,我又會感覺像被扒光了一般赤裸。
——
為了治療抑郁癥,我決定去看心理咨詢師。我想找一位韓裔美國咨詢師,因為這樣我就不必解釋太多自己的情況。她看我一眼,就會明白我為什么來這里。安泰[4]的精神健康醫療機構數據庫里有幾百位紐約的咨詢師,我在里面找到了唯一有著韓國姓氏的那位。我給她留了言,然后她回了電話,我們安排了一次咨詢。
她的等候室狹小昏暗,墻上掛著一幅裱起來的迭戈·里韋拉[5]的畫報,畫里一個跪著的女人抱著一大籃馬蹄蓮。整個房間的裝修風格都與里韋拉那令人平靜的色調相契合:插著香蒲的花瓶是棕色的,真皮扶手椅為焦糖色,而地毯則是暗淡的珊瑚色。
咨詢師打開門。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她臉的大小。這位咨詢師有一張巨大的臉。我在想這對她來說是不是個問題,因為韓國女人都對自己臉的大小特別在意,她們甚至會為此動刀,削去下頜骨(一句常見的韓式稱贊:“你的臉可真小啊,跟拳頭差不多大!”)。
我走進她的辦公室,在沙發上坐下。她說她要先問一些心理咨詢的常規問題。那些問題確實挺常規的:幻聽了嗎?有沒有自殺的念頭?我對問題的常規性感到欣慰,因為這讓我相信我的抑郁不過是一種典型的病癥,不是我個人的問題。我沮喪地回答了這些問題,可能還添油加醋地夸大了這份沮喪之情,為了向她,也向自己證明我來咨詢的必要性。但是當她問起“你的童年有沒有一段時間讓你感到安慰?”,我搜尋記憶,卻回憶不起這樣一段時間,我開始抽泣。我告訴她一切的開始——我的抑郁癥,我的家庭歷史——咨詢結束的時候,我感覺得到了極大的凈化。我告訴她我還想再次見她。
“我不確定還會不會收安泰保險的病人,”咨詢師不痛不癢地說,“我會盡快聯系你。”
第二天,我打她辦公室電話預約下次會面。24小時后我還沒有收到回電,于是又留了兩條電話留言。隔天,她留下一條語音留言,告訴我她不能再見我了,因為她已經決定不再接收安泰保險的病人。我立刻打回去,在語音留言里解釋安泰應該退給我80%的自付費用。她沒有回電。那一周里,我留了四條語音留言,每一條都比上一條更絕望,乞求她給我手機號碼,這樣我們就可以發短信聊這件事了。然后,我開始隨機打她辦公室電話,希望能在她問診的間隙逮到她,一旦聽到留言提示的聲音就掛斷。我每天這么搞十幾次,直到突然意識到她的電話很有可能帶來電顯示。這讓我羞恥至極,我鉆上床,那天再沒下來過。終于,她留了一條簡短的語音:“要保險退錢你得處理一大堆文件?!蔽矣每焖贀芴柎蛄嘶厝ィ瑢χ臋C器大喊:“我能應付那些文件!”
在等她回電的這段時間里,我要去拉勒米的懷俄明大學參加一個朗讀會。這時我的抑郁癥已經很嚴重了,我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把臉割下來,這種情況下,我能登上飛機簡直是個奇跡。不出所料,朗讀進行得很糟糕。向觀眾朗誦我的詩歌讓我認識到自己的局限并猛然清醒。觀眾對“詩人”有一套理解,而我缺乏成為那種詩人的證據,我不得不面對二者之間的無限鴻溝。我就是看上去不像那么回事。亞洲人缺少存在感。亞洲人占據著道歉的空間。我們太沒有存在感了,甚至不會被當作真正的少數族裔。我們的種族性不夠,所以不能成為象征。我們是如此后種族[6],我們是硅膠般的存在。我用卡祖笛般哼唱的聲音讀完了我的詩。結束后,每個人都快步沖向出口。
在丹佛機場轉機回紐約的時候,我看見咨詢師的號碼出現在手機上?!坝饶菟?!”我在電話里大喊,“尤妮斯!”直接喊她的名字是不是很粗魯?我是不是應該稱呼她為趙醫生?[7]我問她下次什么時候能見面。她的聲音很冷淡?!皠P茜,謝謝你的熱情,”她說,“但你最好換一位咨詢師?!?
“我能應付文書工作!我喜歡處理文件!”
“我不能做你的咨詢師了。”
“為什么不能?”
“我們彼此不合適?!?
我很震驚。我皮膚上每一個毛孔都在大喊著受傷。我根本不知道咨詢師還可以這樣拒絕病人。
“你能告訴我為什么嗎?”我有氣無力地問。
“對不起,我不能?!?
“你就不打算給我個理由?”
“是的。”
“為什么不?”
“我不可以透露這個信息?!?
“你是認真的嗎?”
“是的。”
“是因為我給你留了太多語音留言嗎?”
“不是?!彼f。
“某個我認識的人也在找你咨詢嗎?”
“據我所知沒有。”
“那就是因為對你來說我的狀態太他媽糟糕了,是不是?”
“當然不是?!彼f。
“喏,如果你不告訴我原因,我就會那么想。你讓我覺得,我從來都不應該打開心扉去分享我的情感,因為每個人都會被我的毛病嚇跑!這和一位咨詢師應該做的事不是恰好相反嗎?”
“我明白你的感受。”她淡淡地說道。
“掛了電話以后,要是我做出什么極端的事,那就都是你的錯。”
“現在是你的抑郁癥在說話?!?
“是我在說話。”我說。
“有另一個病人正在等我。”她說。
“別把她也給毀了?!蔽艺f。
“再見?!?
——
從我記事起,我就努力證明自己,希望因此獲得存在感。我,作為一名當代抄寫員,工作時比別人努力五倍,但我還是看到我的手消失了,然后是我的胳膊。夜里,我常常在猛然驚醒后訓斥自己,直到黎明第一抹刀片似的陽光刺穿我的眼睛。我缺乏信心,因為我這輩子都像節食一樣只得到過有條件的愛,而我身處的社會認為我如紗布般可以被取代。
在大眾的想象中,亞裔美國人居于模糊的煉獄般的地位:膚色不夠白,也不夠黑;不被非裔美國人信任,而白人只有在利用我們壓制黑人的時候才不會忽視我們。我們是服務行業的工蟻,是企業的忠誠員工。我們是會啃數學難題的中層經理,讓企業運轉的輪子保持潤滑,卻從不會得到晉升,因為我們沒有一張適合做領導的“臉”。我們無法滿足。他們覺得我們缺乏內心力量。然而,雖然我可能看起來神情冷漠,但我的雙腳正在水下瘋狂撲騰,通過過度補償來掩藏自己強烈的自卑感。
有很多文學作品講述自我憎惡的猶太人和非裔美國人,但關于自我憎惡的亞裔卻沒有足夠的表述。種族性的自我憎惡是指你用白人看你的方式看自己,這樣你就把你變成了自己最糟糕的敵人。你唯一的防御就是對自己嚴苛,這成了強迫癥,因此,把自己逼到絕境也成了一種安慰。你不喜歡自己的長相和聲音,認為自己的亞洲五官模糊不清,就好像上帝剛開始捏制你的五官就拋棄了你。你討厭房間里有這么多亞裔。是誰讓這些亞裔進來的?你在心中怒吼。你沒有和其他亞裔團結起來,在他們周圍時,你反而覺得更加卑微,自身的邊界不再清晰,你和他們凝結成了一群人。
我相信從我這一代開始,自我憎惡的亞裔正在逐漸消失,但這也取決于我在哪里。在我教課的薩拉·勞倫斯學院[8],有很兇猛的學生——她們才華橫溢,掌控自己的命運,參與政治。在這里,我就會想,感謝上帝,這才是我們需要的2.0版本的亞裔,亞裔女性已經準備好呼號了。然后我去了另一所大學的一個教室,在那里亞裔女性卻又不說話了,她們溫順地坐著,像一群留著漂亮頭發的老鼠,看得我想要大聲催促:你們必須說話!不然就會被他們隨意踐踏!
——
2002年時我在艾奧瓦大學作家工作坊攻讀詩歌寫作方向的研究生。我和我的朋友在珊瑚嶺購物中心修腳,找到了一家家族經營的足療館,那里的越南裔老板用移民特有的方式說話,什么都要重復兩遍:“修腳嗎?修腳嗎?坐下,坐下?!蔽蚁氲人钠拮踊蚺畠簛矸?,但她們都有客人。唯一空閑的足療師是他的兒子,看上去差不多14歲,穿著超大號黑色連帽衫和工裝短褲。他皺著眉站在柜臺后面,雙手插在口袋里。他看上去像是Xbox上的《光環》[9]玩家,而不像個受過訓練的修腳師。見男孩沒有反應,他的父親呵斥著,讓他趕緊在盆里裝滿水。
男孩走到我坐著的地方。他蹲下來,直到他結痂的膝蓋碰到了他的耳朵。我告訴他我想把腳指甲修成圓形,而不是方形。他開始往盆里倒水。我的腳剛碰到水,“太燙了!”我說。他慢慢地調節水溫。我注意到他把我的腳指甲修成了方形,而不是圓形。我還注意到,他拒絕和我對視。當我們的目光相遇時,我察覺到了一絲敵意。把所有的課余時間都用來按摩艾奧瓦州中產媽媽們的小腿,他是不是感到委屈?還是說,服務一個和他長得太過相像的年輕亞洲人,讓他感到惱火?盡管我24歲了,但說我是17歲也沒人會懷疑,而且我留著亂糟糟的短發,看著像個男孩子。即便如此,我當時依然在想,我比你大得多,你應該尊重我,就像你被迫尊重那些來這里的艾奧瓦金發媽媽一樣。接著,他拿起趾甲鉗,將它用力擠進我大腳趾的肉里,太用力了,我猛地一戰。
“可以麻煩你輕一點嗎?”我尖刻地問道。他咕噥著道了歉,卻更用力地把手里的鉗子嵌進我的皮膚。
“你能輕點嗎?”
他撕掉了一片角質。
“嘿!”
他更用力地用鉗子挖進我的肉。
“我說——”
他撕掉了一片角質。
“輕點——”
他更用力地用鉗子挖進我的肉。
“那樣很痛!”
干這行想要有競爭力,你的手藝必須好到讓人感覺不到你的存在,而這個男孩做不到讓自己隱身。也許,他身為男孩的存在分散了我的注意力,讓我無法放松,愈加惱怒,于是我幻想出了這份疼痛,以此來證明自己燃起的惱怒之情是正當的。他蹲著為我服務的樣子如此不雅,讓我覺得自己坐在震動按摩椅上也很難堪。這不公平。
男孩用鉗子挖著我的腳趾,太使勁了,我又叫出了聲。他的父親用越南語吼了他之后,他手上的動作終于稍微輕了些。我已經受夠了。我站起身,雙腳還泡在盆里的肥皂渣中。我拒絕付錢。我的朋友看著我,覺得為難。我希望之后他的父親會懲罰他,扣他的工錢。但很可能這個男孩本來就拿不到工錢。
——
我倆像兩個互相排斥的負離子。他粗暴地對待我是因為他憎惡他自己。我刻薄地對待他是因為我憎惡我自己。但我有什么證據能證明他憎惡他自己呢?為什么我會覺得他的羞恥感毀了他家的足療館?我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警覺性過高,甚至到了偏執的程度,于是我把自己所有的不安全感強加給他。我甚至回想不起來自己是真的感覺到了,還是想象出了那種疼痛,因為我已經太多次地改寫這段記憶,把它完全毀了,什么也不剩。在這過程中,他一點點被擦除,直到他變成一抹怨恨,直到我成為一抹特權,直到我倆都在我的認知中變作模糊的一團。然而,他和我完全不同。我擁有如此多的特權,我正攻讀著人們所能想象的最無用的碩士學位。而關于一個把所有空閑時間都花在美甲沙龍里工作的越南裔少年,我懂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懂。
——
我父親在首爾郊區的農村長大,那時他是個窮光蛋。戰后每個人都很窮。我祖父干著非法販賣米酒的營生,沒法養活他的十個孩子,于是父親自己捉麻雀,在沙坑里烤熟,給自己加餐。他頭腦聰明,有進取心。10歲的時候他在全國作文大賽中獲獎,然后努力學習,考取了韓國排名第二的大學。因為強制兵役以及總是缺錢,他花了九年時間才從大學畢業。
1965年美國廢除移民禁令,這讓我父親看到了機會。那時候,亞洲只有某些專業人士才能獲得去美國的簽證,比如醫生、工程師和機械師。順便說一下,這個篩選的過程就是整個模范少數族裔騙術的開端:美國政府只允許教育程度最高、技術能力最強的亞洲人進入,然后把他們的成功歸功于自己??吹經]!誰都可以追逐美國夢!他們會這么形容一位醫生,而他來到美國前就已經是醫生了。
父親撒謊了,說自己曾受過機械師培訓。他和我年輕的母親一起,被送到了賓夕法尼亞州伊利市的邊遠地區。在那里,他在賴德卡車公司擔任助理機械師。盡管沒受過培訓,他也應付過來了,直到空氣研磨機里的一塊碎石飛出來,把他的腿砸了個粉碎,他打了六個月的石膏。公司沒有給他員工賠償,反而開除了他,因為他們知道他也不能怎么樣。
然后他們搬去了洛杉磯。父親在那里的韓國城找到了一份賣人壽保險的工作。他每天工作超過十個小時,最后晉升為經理。但是多年賣人壽保險的工作讓他付出了代價。無論他干多少活兒,他都存不夠錢。那些年里他酗酒,并和我母親爭吵,而母親把對父親的怒火都發泄到對我和我妹妹的毆打中。后來,靠著銀行貸款,父親在洛杉磯一個荒涼的工業區買了一座倉庫,用來分銷干洗用品。通過這項生意,父親獲得了成功,足以負擔我上私立高中和受大學教育的費用。
——
從履歷上看,父親是所謂的模范移民。陌生人見到他時,曾稱他為一位紳士,因為他擁有安靜的魅力和善良的品質。多年來他向不同種族和階層的美國人推銷人壽保險和干洗用品,培養出了這種個性。但就像許多模范移民一樣,他也會憤怒。
種族身份的問題可能會困擾亞裔移民的子女,但人們認為,移民本人對此卻并不擔憂,因為他們要么工作太辛苦而無暇顧及,要么認同自己出生的國家,所以對這個問題沒什么好說的。然而,父親曾在藍領階層白人占絕大多數的賓州做過機械師,從布倫特伍德到洛杉磯的中南部,他曾作為人壽保險推銷員在各種社區中穿行,這些經驗讓他對自己的種族身份高度敏感,到了什么事情說到底都與種族有關的程度。如果在等位時有人比我們先落座,他就會指出這是因為我們是亞裔。如果他被安排在飛機的后排,他會說這是因為他是亞裔。我去俄亥俄州歐柏林學院上學的第一周,父母幫我搬進宿舍。室友的父親和我父親握手時,問他從哪里來。父親說韓國,室友的父親便急切地回答說,他參加過朝鮮戰爭。
父親不自然地笑了笑,什么都沒說。
——
“這兒有很多白人?!眮戆瑠W瓦研究生院看我的時候,父親靜靜地說。
“黑人們都在哪兒?”我們開進沃爾瑪停車場找車位的時候,他問。
“保持微笑,跟人打招呼,”他說,“在這兒你必須得非常有禮貌?!?
“我女兒,”他對沃爾瑪的收銀員說,“是艾奧瓦寫作工作坊的一名詩人!”
“是嗎?”那個收銀員說。
“千萬別在這兒這么干,”父親在我違章掉頭后建議道,“不然他們就會覺得你是個車技很爛的亞洲人?!?
——
我在艾奧瓦的時候已經認定書寫我的亞裔身份是很幼稚的舉動。作為現代主義的好學生,我不知疲倦地致力于“新”,并且相信拋開我的身份不談,我在文學形式上的創新也會得到認可。我相信這一點,甚至在我后來發現了一篇名為《種族詩人大清洗》(不同字體是我加的)的博客文章之后依然相信。那篇博客是我以前在艾奧瓦的一個同學寫的,他怯懦地使用了筆名“詩歌毒舌”。他攻擊了我的第一本詩集,稱其為陳腐的身份政治詩歌。然后他把我比作李立揚[10](他說我們不僅長得像,寫得也像?。⑿Q如果像我這樣平庸的少數族裔詩人都被消滅掉,詩歌世界會變得更好。
我立刻把網頁下翻到評論區。十幾條留言中沒有一條在幫我說話,甚至沒有人哪怕輕飄飄地、冷淡地來一句:“嘿,兄弟,宣揚種族滅絕可不太好。”
我沒有覺得憤怒,而是感到受傷和羞恥。我的一部分甚至相信他的話。我如此努力地去證明自己不只是一個身份政治詩人,而他揭露了我曾是個愚昧的身份主義者的真面目。我不知道“詩歌毒舌”是誰,這讓我覺得愈加羞恥??赡苁侨魏稳恕6@篇文章特別受歡迎,當你在谷歌上搜索我的名字時,它是出現的第二個鏈接。這些點進去并且同意他的觀點的人都是誰?他們都想讓我消失嗎?最后,當有人泄密說作者是我同學時,其實我松了口氣。那個自以為是的混蛋?當然是他了!
相比我的研究生經歷,我同學這篇令人厭惡的博客文章并不難處理,因為艾奧瓦州的種族主義是在暗處緩慢流動的。我總是質疑自己,拷問自己為何如此多疑。我還記得無論何時我在工作坊中提起種族政治時,都會面臨一堵居高臨下的墻。最終,我把他們居高臨下的態度內化了,去嘲笑其他的種族題材詩歌太過種族化。他們明確地告訴我,亞裔身份這一主題本身是不充分的,除非把它和一個更豐富的主題放在一起,比如資本主義。我知道艾奧瓦的一些有色人種作家在他們的詩歌和小說中擦去了種族標記,因為他們不想被打上身份主義者的標簽。有意思的是,現在回想起來,他們都是亞裔美國人。
我讀研那時候,無論是形式主義者還是先鋒派,都對詩歌的形式有著令人窒息的虔誠。詩歌中展現任何有關自身的信息,尤其是種族或性方面的,都是一種軟弱的表現。我記得我去圖書館——我最喜歡的避難所之一——瀏覽最近的研究生論文檔案時看到幾個亞洲名字。據我所知,他們中沒有一個人在畢業后發表過作品。我害怕自己也會像他們一樣消失。
正是在艾奧瓦州,我被診斷出患有半面痙攣癥。我的抽搐——我把它歸咎于咖啡因——越來越嚴重,我相信人們注意到了,盡管沒有人說什么。我記得我一大早就起床去做CT。我躺在電動輪床上,輪床滑入機器。機器的內部是光滑的白色圓柱形。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在一個巨大的空心人造陽具里。我想,我的肉體帶電,[11]而我的大腦出了故障。
——
一年前,我在紐約皇冠高地的一個小畫廊朗讀了這本書里的部分內容。結束后,我和本次活動的策劃人在外面抽煙。畫廊經理,一個留著胡子、刺著文身的白人男性,閑逛到我面前,主動說起他正在參加一場種族意識研討會,這是他另一份工作的任務。
“我的種族意識調解員很聰明,”他說,“我學到很多。”
“挺好?!蔽艺f。
“他告訴我,少數族裔之間不可能互相歧視?!?
“那是胡扯?!蔽規е鈪柕男σ庹f。
“你是說我的種族意識調解員在撒謊嗎?”
“不,”我說,“他可能只是被誤導了?!?
“他還說亞洲人是最接近白人的種族,”他交叉起胳膊問道,“你對這有什么看法?”
“我覺得你需要一個新的種族意識調解員?!?
“這不是真的?”
“恐怕不是。”我說著,轉身走開。
“我為什么要相信你?”
“什么?”
“我的種族意識調解員一直在教種族方面的東西,所以我為什么要相信你?”
對一個一竅不通的白人耐心地進行種族教育是很疲憊的。你要竭盡全力去說服他,因為這不僅僅是一場關于種族問題的談話。這是本體論的問題,就好像你在向一個人解釋你為什么存在,或者你為什么會感到痛苦,抑或為什么你的現實和他們的不同。只不過這更加棘手,因為全部的西方歷史、政治、文學和大眾文化都站在他們那邊,這一切都證明你不存在。
換句話說,我不知道我應該讓他滾開還是給他上一堂歷史課。“我們從1587年開始就在這里了!”我本可以這么說,“所以是什么在阻礙我們?我們有什么機會去享受白人的地位?”大多數美國人對亞裔美國人一無所知。他們認為中國人是亞洲人的代名詞,就像舒潔是紙巾的代名詞一樣。他們不明白我們是由多個民族組成的脆弱聯盟。衡量亞裔美國人中的“我們”要加很多條件。我指的是東南亞人,南亞人,東亞人還是太平洋島民?同性戀還是異性戀?穆斯林還是非穆斯林?富人還是窮人?所有的亞洲人都自我憎惡嗎?如果我那噬人的自尊不是一種種族現象,而他媽的只是我自己的問題呢?“韓國人自我憎惡,”一個菲律賓朋友在喝酒時糾正過我,“菲律賓人,不太那樣?!?
在經濟上,我們中的一部分比其他少數族群更好,然而,我們幾乎不存在于任何公眾視野之中,這是一種獨特的狀況,帶著顯著的亞洲特色,盡管現狀正慢慢改變,但在政治、娛樂和媒體領域我們幾乎不存在,在藝術領域我們也很少被呈現。好萊塢依然特別歧視亞洲人,因此當電影中出現一個罕見的亞洲角色時,我就會緊張起來,害怕看到嘲諷瞇瞇眼的笑話。沒有這樣的笑話,我才會放松下來。在所有種族群體中,亞裔的收入差距也是最大的。在工人階層中,亞裔是服裝業和服務業的隱形農奴,在第三世界般的工作條件下拿著低于最低工資的薪水,但人們認為,工人階層中白人才是唯一受到福利削減政策困擾的群體。然而,當我們抱怨時,美國人又突然了解了我們的一切,你為什么生氣!你可是最接近白人的啊!就好像我們是在流水線上排隊的iPad一樣。
——
那么我想,一堂歷史課還是有必要的。我來快速介紹一下內戰后華人是如何作為苦力被帶到種植園里取代奴隸的,或者他們怎樣在崖壁鉆孔,放置炸藥,為那條橫貫大陸的鐵路[12]鋪設軌道,直到他們被炸藥炸飛或被暴風雪掩埋。為了使“昭昭天命”[13]變成現實,每鋪設兩英里的鐵軌就有三名華工死亡,但在拍攝“金釘”[14]慶典照片時,沒有一名華工被邀請和其他鐵路工人,即白人工人合影。
但我得承認,我很難把19世紀華裔美國人的歷史當作自己的歷史來接受,因為那時我的祖先還在韓國,我并不知道他們在那里做什么,相關記錄也沒有了。我想我看起來像那些華裔,但當我凝視那些老照片時,我看他們的方式和白人殖民者曾經看他們的方式是一樣的。他們穿著帶襯墊的睡衣,留著長辮子,看上去很滑稽,像是外星人被合成進了西部片里。我推斷這是因為關于他們日常生活的第一手記錄幾乎沒有留存下來。他們的飲食計劃、疲憊不堪和思鄉之情大多都沒有被記錄。第一批來到美國的華人女性境況甚至更糟糕。我根本無從想象一個15歲的華人女孩被綁架并偷渡到這個荒蠻的國家,被鎖在一個寄宿房子里,每天被強奸數十次,直到身體被梅毒蝕空。然后,她就被扔到大街上,獨自死去。
喬治·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寫道,赤裸的生命,與在社會的各種保護下生活的生命相反,是指純粹生物性的生命。此時,人“被剝除所有權利,任何人都可以殺死他而不犯殺人罪;為了拯救自己,他只能永遠逃離”[15]。我無法想象一個身體被縮減到僅剩生物事實,就像一株植物或一頭豬。如果一個妓女獨自死去,沒有任何人看見,那她是否存在過?
如果有一臺時光機,這個國家里只有白人可以穿越到過去,因為其他人若是回去了,大多會被屠殺、奴役、傷害,或被野孩子追逐。但我愿意冒險回去一天,就為了見證一下活在19世紀中葉以后排華運動中的恐懼。那時,華人移民只要一出家門,就會被吐口水、被棒打或從背后受到槍擊。立法者和媒體把華人說成是“老鼠”“麻風病人”,同時也是“像機器一樣的”工人,從優秀的白種美國人那里搶走了工作。排華運動最終導致了1882年《排華法案》出臺,那是第一部禁止一個種族進入美國的移民法案。
那些留在美國的華人成了容易遭到種族清洗的移動靶子。自詡正義的民間義警們在他們的店鋪里安裝炸彈,向帳篷里開槍,用煙把他們從家里熏出來。在西海岸,成千上萬的華人移民被趕出了他們的城鎮。1885年,在華盛頓州的塔科馬,白人沖進一名孕婦的家中,拽著她的頭發,強迫她和鎮上其他300名華人移民一起,走進夜里,走進寒冷的滂沱大雨中,走進荒野,而他們的家——他們生活的所有證據——在身后被一把火燒掉。他們無處可去,只能永久逃離。另一次,在1871年,因為某些華人殺死了一名白人警察的謠言,近500名洛杉磯暴徒潛入當地的華人城。他們折磨并絞死了18名華人男子(包括男孩)。這是美國歷史上最大的一次集體私刑事件。私刑發生的街道叫作黑人街[16]。
——
1917年,美國政府將禁令擴展到亞洲所有國家,后來甚至限制菲律賓人入境,盡管菲律賓曾是美國殖民地。從根本上講,移民禁令是全球范圍內的種族隔離。1965年美國重新歡迎“低等種族”進入,是因為當時他們正深陷和蘇聯令人厭惡的意識形態之爭。美國遇到了公關問題。如果他們想在那些貧窮的非西方國家中遏制共產主義浪潮,他們就必須改變吉姆·克勞[17]式的種族主義者形象,來證明其民主制度的優越性。解決方案是允許非白人進入他們的國家來親自看看。在這一時期,模范少數族裔的神話被推廣開來,用以牽制共產主義者和黑人。亞裔美國人的成功被傳播開來,目的是宣傳資本主義,并破壞黑人民權運動的可信度:我們亞裔是“好”的,因為我們要求不多、非常勤奮,而且從不向政府討要施舍。他們向我們保證,只要你們順從聽話、努力工作,就不會有歧視。
——
然而,我們作為模范少數族裔的地位可能發生改變。目前,印度裔美國人是亞裔美國人中收入最高的族群之一,但自“9·11”事件以來,尤其是在最近幾年里,他們已經被降級為或開始自我認同為“棕色”人種。在美國,種族化這件事挺滑稽的。日本曾經殖民過韓國,并在中國部分地區實行殖民統治,還在“二戰”期間入侵過菲律賓,這并不重要。印度和巴基斯坦在克什米爾問題上長期血腥的領土紛爭,或是自越戰以來的老撾苗族難民,這都不重要。無論你的國家和其他亞洲國家有什么權力爭斗——大多數是西方帝國主義和冷戰帶來的惡果——都被不懂其中有何差別的美國人強制壓下。自從特朗普贏得選舉,針對亞裔的仇恨犯罪激增,最明顯的是針對穆斯林和長得像穆斯林的亞裔的犯罪。2017年,一個白人至上主義者把兩名信仰印度教的印度裔工程師誤認為是伊朗恐怖分子,將他們開槍射殺。一個月以后,在西雅圖郊區,有人對一名錫克教印度男子說“滾回你自己的國家”,然后在該男子自家車道上將他槍殺。
——
詩人普拉吉塔·夏爾馬(Prageeta Sharma)多年在紐約靠做兼職教授勉強維持生計,現在她非常渴望開始在蒙大拿大學的新工作——創意寫作項目的主任。2007年,我參加了她的告別派對。她向我描述了她和丈夫即將居住的房子、他們將要擁有的空間、她作為主任的計劃,我記得她說這些話時的激動之情。夏爾馬是我在紐約認識的最溫暖、最慷慨的詩人之一。她會很容易適應西部的生活,我對此毫不懷疑。
在擔任主任的第一年,夏爾馬在自己的新家辦了一個派對。一名訪問教授和兩名研究生偷偷溜進她的臥室,從抽屜里偷走了一件內衣。之后他們在酒吧里把這件內衣套在頭上,拍下照片,就好像他們在兄弟會一樣。后來,他們把照片四處散發,讓項目里的其他人也可以無禮圍觀。而那個訪問教授,一名詩人,是一名亞裔男性,我們該如何理解這個事實呢?在這件事里,厭女癥凌駕于任何種族團結之上。而且,在一個偏遠的白人州,在一個白人占多數的項目里,這個男人和夏爾馬是僅有的兩名亞裔。在只有兩名亞裔的情況下,他們不僅沒有團結起來,一個還可能試圖摧毀另一個,這樣一來,少數族裔被給予的微薄權利就不會被分享;這樣一來,一個就不會被誤認為像另一個。
“我感覺很卑微,”夏爾馬說,“沒有其他方式可以描述我的感受?!?
夏爾馬發現此事后遞交了性騷擾投訴。所有的參與者都道歉了,但當她拒絕接受他們的道歉時,他們都變得很憤怒。就是個惡作劇。為什么她不能忘了呢?在一份證詞里,一名白人女同事說:“這件事被可笑地夸大了?!彼耐虏粌H沒有決定清除項目里存在的毒瘤,反而得出結論,認為聘用她是個巨大的錯誤,因為她拒絕融入他們的文化。夏爾馬想改變這一切。她想讓項目變得多元,對此,幾乎所有人,包括學生們都很抗拒。總體意見是,那樣不夠有蒙大拿特色;那樣不合適,他們大聲說。盡管她已經出版了三本書,同事們對她還是不屑一顧,稱她為“剛起步的詩人”?!皼]人聽說過你?!边@是另一句打擊的話。英語系系主任建議夏爾馬讀一讀她12歲女兒的那本《綠山墻的安妮》,說她從那本書里能學到更多關于“女性領導力”的東西。
夏爾馬感覺自己要瘋了。沒有人愿意認可她正在經歷的現實——那些侵犯行為之所以發生,是因為她是位印度裔女性。“我身邊的每個人都表現得很差勁,”夏爾馬說,“然而不知怎么的,我成了那個最大的問題。”作為主任,夏爾馬更加努力地工作。但每當被貶低時,她都特意要說些什么。項目里的人對這種舉動嗤之以鼻,稱其太過夸張。最終,項目的老師們說服系主任取消了她的項目主任職位,并削減了她的工資,聲稱她的工作不是“可以衡量的”,她應該被貶去做行政職務。這一舉動最終促使夏爾馬對大學提起了歧視訴訟。她意識到,她的同事從不想要她來做項目主任。他們想要的是個秘書。
——
“我們有過失敗,我們手上有過成堆的失敗?!毕臓栺R在《擺在比斯瓦斯夫人面前的情況》(A Situation for Mrs.Biswas)中寫道。這首詩講述了她父親的職業生涯,卻也驚人地映射出她自己的經歷。她的父親移民到美國時是一個貧窮的學者,通過努力一步步成為一所小文理學院的首位南亞裔校長。就像夏爾馬一樣,一旦擁有權力,她的父親就遭到了羞辱。但和她不同的是,她的父親因為毫無根據的關于管理不善的謠言被驅逐,最后被迫辭職。
《擺在比斯瓦斯夫人面前的情況》是一個痛苦而感人的道德故事,它評價了同化的幻覺。同化后的好處是沒人來煩你了。但不能將同化誤認為是獲得權力,因為一旦你獲得權力,你就暴露了。你曾從中受益的模范少數族裔資歷,現在就能被用來攻擊你,因為你不再是隱身的。夏爾馬寫道,她的父親一直都“向往獲得白人對他出色工作的獎賞”,現在他卻被稱作“一個貪婪的棕皮膚男人”,一個“印度詐騙犯”,以及一個“不誠實的騙子”。
父親和女兒都升任領導職務,然后又都同樣名譽掃地,怎么來看待這個事實呢?我能感覺到讀者的難以置信正戳著我的后頸。讀者可能會忽視把這些事件連起來的系統性種族主義,從而得出結論:一定是這個家庭有什么問題——一種貪得無厭,一種肆無忌憚流淌在他們的血液里。我可以告訴你,因為我從不扮演順從的亞洲女性的角色,我曾引來白人各種猛烈的謾罵行為。夏爾馬的經歷讓我感到憤怒,卻并不感到驚訝。正因為我們知道我們不會被相信,所以我們自己也不太相信它的發生。于是,我們責怪自己太過直言不諱、太過驕傲或太有野心。在這首詩里,夏爾馬把她家族的驕傲比作伊卡洛斯[18]:“想象一下,我們如此接近翱翔的天空,想象一下,我們是如何墜落。我們如何知道墜落不會了結我們。就在這里墜落,就在那里墜落,大聲呼喊,啊,虛張聲勢的自己,不可能有你想象的那么糟糕。”
——
多年來我以為我的父親是個毒販。9歲的時候,我看了瑪麗·泰勒·穆爾(Mary Tyler Moore)一期有關毒品的特別節目。之后,我翻遍父母的柜子,發現了一小盒錫紙包著的黑色膠質小球,和節目里的鴉片制劑很像。我震驚了。我爸爸賣毒品!這就是他經常不在家的原因。
結果那些小球是韓國草藥。
小時候,我會撿起任何對亞洲人的不信任,用它對父親的缺席添油加醋。他經常抱怨,說我從不站在他那邊?,F在,作為一個成年人,我想要保護他,這就是為什么夏爾馬那首關于父親的詩讓我如此感動。我們的父輩多年來辛苦建立的無論何種尊嚴都是如此脆弱。我明白這一點,因為我曾經以其他美國人看待我父親的方式去看待他:帶著懷疑。
父親在歐柏林見到我室友的父親后,我斥責了他?!澳阍趺茨敲礇]禮貌,”我問,“你為什么不回他的話?”我們正和我的母親一起,開車去克利夫蘭。他們想去一家韓國餐廳。那時還沒有Yelp[19],我父親在黃頁里找到一個姓“金”的人,給這個隨機找到的人打電話,打聽有關餐廳的建議。那個人接到另一個韓國人的電話很激動,主動提出帶我們在附近玩玩。
“難道我應該就那場戰爭感謝你室友的父親嗎?”父親終于發火了,“那是你想要的嗎?”
——
韓語里的jeong一詞無法翻譯,最接近的定義是韓國人之間常常感受到的“即刻的深層聯系”。我是不是想象出了和那位心理咨詢師之間的jeong?為什么我認為她會理解我,仿佛我們的共同傳統是通向親密關系的捷徑?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了解自我的捷徑?也許我尋找一位韓裔美國心理咨詢師,是因為我不想真正去做心理咨詢那項漫長而緩慢的工作。也許我不是真正地想去解釋我的生活。一個猶太朋友告訴過我,他從不找猶太裔咨詢師,因為他們太容易想當然地認為你家里所有的不正常都是出于文化原因。有時為了理解自己,你需要去解釋你的經歷。
我正好找到了一位猶太裔咨詢師。在第一次會面中,我一直在說被第一位咨詢師拒絕的感受。第二位咨詢師同意我說的話,表示她處理的方式確實不專業,此時我感覺自己的想法得到了證實。然后這位咨詢師想知道我的個人歷史是不是和前一位咨詢師的個人歷史太過接近,她自己也還沒完全處理好這些問題,所以她覺得她不適合我。
除了她本人以外,我還有一些糾結的情感。用精神分析的術語來說,也許我正在經歷一種移情,把她當作了我的母親,我的愛人,還是別的什么?那次通話之后,我為了報復她,在“評價我的咨詢師”[20]網站上寫了一篇憤怒的評論。在我的長篇評論里,我把憤怒發泄在她身上,不僅如此,還發泄在整個韓國人群體上?!绊n國人是壓抑的!教條!冷漠!他們不應該獲準在心理健康護理行業工作!”我猛烈地抨擊。我點擊了提交,但出于某種原因,那未保存的冗長怒罵從未被顯示出來。它溶解在了乙醚中。
——
作家杰夫·張[21]寫道“我想要愛我們”,但他說自己沒法做到,因為他不知道“我們”是誰。我對那種不確定性有同感。誰是我們?我們是什么?甚至是否存在“亞裔美國人自我意識”這個概念?它是否類似于一個多世紀以前杜波依斯[22]提出的雙重意識?用來涂抹亞裔美國人標簽的油漆還沒有干透。這個稱呼笨重、累贅、尷尬地棲息在我的存在之上。自20世紀60年代后期亞裔美國積極分子和黑豹黨[23]一起抗議以來,就沒有過一場屬于我們自己的大型運動?!拔覀儭?,這個我謹慎使用的代詞,會凝結成一個共同的集體嗎?還是說,我們會繼續分裂,以便我們中的一部分人保持“外來人種”或“棕色人種”的身份,而其他人則通過財富或通婚,“成為”白人?
——
特朗普當選后一周,我要飛去密歇根的卡拉馬祖參加一次朗誦會。我坐在一個年輕的南亞男性旁邊,他對空乘極其禮貌,“女士”“請”和“謝謝”都說得無比清晰。他一直都這樣嗎,還是他非常小心?飛機降落后,當我掙扎著從行李艙拿出我的登機箱時,一個身穿密歇根橄欖球衫的粗脖白人男性吼出一句“不好意思”,推搡著走了過去。他就是這么粗魯,還是說他看到我是亞裔才這樣?
我在布魯克林生活得太久了。
當我的車飛快地駛過荒涼的混凝土建筑的商業街——一家澳拜客牛排店,一家開市客大小的家庭基督教商店——我看到一個上面寫著“支持特朗普”的手寫紙板牌,在這個狂風大作的11月的天空下拍打著路燈,透露出一股不祥的意味。我以前對密歇根州沒有什么強烈的看法,但在它轉而支持特朗普后,我們之間劃定了明確的界限。我到了敵人的領地。
然后,我被西密歇根大學的觀眾嚇了一跳,他們的種族多元化程度比我預期的要高。這群觀眾看上去和我一樣沮喪。那一周,共和黨議員正把當年的日裔拘留營[24]作為先例,來為現在的穆斯林注冊系統[25]辯解。我談到了那些拘留營,表明歷史不應該重演。接著,我選讀了這本書里的一篇文章。結束后,幾個坐在前排的有色人種學生來跟我說,他們多么感謝這次朗讀。其中一名韓裔美國學生說,她在校園里感覺十分孤獨和疏離。她問可不可以抱抱我。當我抱住她的時候,她開始抽泣。我想,我是為了她而寫了這本書。
然后,一位70多歲的白人女士走了過來。她瘦削、冷峻、不茍言笑,兩只手緊緊拄著一根拐杖。
“我想感謝你提及那些拘留營。我是戰爭期間菲律賓的一名戰俘。”她說,“我來自一個傳教士家庭。那時我還是個孩子,但我們都被關了起來。由于美國對日裔美國居民的所作所為,日本士兵威脅說要折磨我們。特朗普的提議是錯誤的。他會讓我們所有人都陷入危險?!?
在我謝謝她分享她的故事后,她嚴肅地看了我一眼。
“我希望你能讀你自己的詩?!彼龂绤柕卣f,“我們需要詩歌來治愈?!?
“我還沒準備好去治愈?!蔽冶M量輕柔地說,因為我害怕她的反應。
她點點頭。
“我尊重這一點?!彼f,然后走了。
——
超過300萬韓國人死于朝鮮戰爭,約占當時韓國人口的10%。其中,不知道有多少無辜的平民被殺害,只因為他們擋了路或被認為是通共分子。在那場戰爭中,我的父親和他的家人在家里,聽到了一陣猛烈的敲門聲。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美國士兵就沖進他們的小屋。那些大兵把裝大醬的陶罐踢翻在地,把他們的被褥踩破。短短幾分鐘內,家里變得一片凌亂。士兵們用陌生的語言發號施令,但沒人能聽懂?!八麄兿胍裁??”一家人慌亂地彼此詢問,“他們為什么在這里?”士兵們比畫著讓我祖父去外面。在高大的士兵面前,祖父顯得十分矮小。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屈服。他不停地用韓語問:“你們想從我們這里得到什么?我們什么也沒做錯!”最后,一個士兵用槍托打了祖父的頭,把他拖出了房子。
一家人都跟著他們到了外面的院子里,祖父不停地用韓語懇求著。一個士兵朝地上開了一槍,警告他閉嘴,命令他和家里其他人躺在地上,雙手抱頭。士兵給槍上了膛,瞄準了祖父的頭。這時,士兵的翻譯官來了,父親的哥哥認出了他。他們以前一起上過學。我的大伯沖著翻譯官大喊,翻譯官也認出了他。翻譯官告訴美國士兵他們的情報有誤。這些村民不是共產黨,而是無辜的平民。他們抓錯了人。
——
杜成德(David Dao)被保安拖曳出擁擠的美聯航飛機的視頻在網上爆紅,當我看到那個視頻的時候,我想到父親的故事。2017年4月9日,由于飛機超載,空乘人員要求乘客自愿讓座。當沒有人自愿離開時,機組成員隨機挑中了杜,要求他讓出座位。他拒絕了,于是工作人員叫來了保安,強制把他帶出飛機。杜是一名69歲的越南裔美國人,身材窄小,一頭黑發,看上去剛剪過。他穿著一件適合飛機旅行的黑色巴塔哥尼亞毛衣,戴著一頂卡其色帆布帽,帽子在爭執中掉落在地。
我的亞裔朋友和報道此事的亞裔美國記者都說:“杜讓我想起我的父親?!边@不僅僅是因為他和我們的父親同齡,還有他那整齊而謹慎的外表讓他顯得熟悉。他那平淡無奇的外表是為了舒適,也是為了隱蔽,裝扮成這樣是為了投射出一種和善而匿名的專業性。他的外表在說:我不是個會占據空間或鬧事的人,尤其不是個會發出那種聲音的人。
他失去意識,被拖曳著,眼鏡歪在一旁,實用的毛衣掀了起來,露出他凸起的肚子,而那種聲音,比這一切還要令人不安。杜被拖走之前,三個機組人員把他從靠窗的位置猛地拽起,就像拉著貓鼬的脖子把它從洞里薅出來。接著,你聽到杜發出了這聲咆哮的、貓鼬般的尖叫。在經濟艙的公共環境中聽到這聲尖叫讓人心搏驟停。這令人痛心。他還不如當眾失禁呢。他用了多少年證明自己是個談吐文雅的人?
——
任何曾在經濟艙受過罪的人都能和杜產生共鳴。媒體把他認定為“乘客”“醫生”和“男人”,而他的亞裔身份最初被認為是不重要的。也許,在這個罕見的案例中,一個亞裔男人終于成了代表美國中產階級的普通人,但我不信這套。杜不是普通人,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會被那樣野蠻地對待。我看到杜的時候想,他不是隨便一個男人,他是我的父親。同樣地,芝加哥的航空工作人員想,他不是隨便一個男人,他是個東西。他們估摸著他是被動的、缺乏男子氣概的、不可信任的、可疑的和外來的。在他們行動前,多年來積累的刻板印象無意識地閃過他們的腦海。
也不是每個人都會像杜那樣做出反應?;謴鸵庾R后,他掙脫保安,沖回飛機。他沿著走道跑回去,用虛弱而混亂的聲音重復著:“我得回家,我得回家?!毖獜乃淖炖锾食鰜?,沿著下巴流了下來。后來人們發現,那些工作人員從座位上把他拽出來的時候,他的臉撞到了座位扶手,撞斷了鼻子和牙齒,引發了嚴重的腦震蕩,可能讓他產生了幻覺。杜看上去精神恍惚,猶疑不定地尋找著空座位,或是任何他可以依靠的東西。他無奈地停在用來隔開不同艙位的簾子旁。他緊緊抓住簾子,仿佛那是根行刑柱,說道:“殺了我算了,現在就殺了我吧?!?
——
這不是普通人都會有的經歷。杜身處另一個地方,另一段時間。驅逐他的殘暴行徑可能已經觸發了某些深層的創傷。1975年,西貢淪陷。他被迫逃離,和妻子在肯塔基州養育了五個孩子。這個新家——如果有關他滿是爭議的歷史的報道是可信的——自身也面臨著荒謬的艱難。杜因為販賣處方藥物換取性服務被抓,失去了醫療執照,之后靠玩撲克掙錢。雖然我同意他那些辯護人的觀點,認為他的刑拘記錄和美聯航事件無關,但對我來說它又是有關的,因為它幫助我們從一個更復雜、更現實的眼光來看待杜。杜不是個罪犯,也不是什么勤勞的機器人,可以在逃離家鄉之后,經過奇跡般的復原弧線,成為一名醫生,養出同樣成為醫生的孩子。對很多移民來說,如果你帶著創傷來到這里,你就會為了維持生存什么都做。你出軌。你打老婆。你賭博。你是個幸存者,就像大多數幸存者一樣,你是個糟糕的家長??粗?,我想到我的父親眼看著他的父親被拖出自己的屋子。我想到歷史上的亞洲人不情愿地被強行拖走,被趕出他們自己的家,被趕出他們的領養家庭,被趕出他們的祖國,被趕出他們的領養國家:被驅逐、被驅趕、被流放。
——
當我聽到“亞洲人是最接近白人的種族”這樣的話時,我會把“白人”替換為“消失”。亞洲人是下一個要消失的種族。我們被普遍認為如此有成就,如此遵守法律,我們將消失在這個國家失憶的迷霧中。我們不會成為權力,而會被權力吞噬;我們不會分享白人的權力,而會成為剝削我們祖先的白人意識形態的走狗。這個國家堅持認為,我們的種族身份無關緊要,它和我們被欺辱,在晉升時被忽略,或在每次說話時都被打斷沒有一點關系。我們的種族甚至和這個國家無關,這就是為什么我們在民意調查中經常被列為“其他”,以及為什么在強奸、工作場所歧視或家庭虐待案件報告的種族細分里很難找到我們。
我想,這就像是被幽禁,被剝奪了所有的社交線索后,我沒有任何人際關系的標準來衡量自身的行為。我翻遍了我的大腦,尋找我本可以做什么,本可以說什么。我不再相信我看到的,我聽到的。我的自我在自由下落,而我的超我漫無邊際,譴責我的存在是不夠的,永遠都不夠,所以我變成強迫性地去努力做到更好,成為更好的人,盲目地跟從著這個國家利己的福音,通過擴大自身的凈值來證明我的個人價值,直到我消失。
注釋
[1]安必恩與贊安諾均為常用的鎮靜助眠藥物。——本書注釋若無特殊說明均為中譯注。
[2]租金穩定是紐約州的一種租金監管形式,確保租金增長幅度不超過租金督導委員會規定的數額,從而保護租客權益。
[3]Hot 97,美國著名的嘻哈廣播電臺。
[4]Aetna,美國醫療保險公司。
[5]Diego Rivera(1886—1957),墨西哥著名畫家。
[6]后種族,一種理論上的、去除種族偏見和歧視的社會環境。
[7]尤妮斯·趙(Eunice Cho)不是這位咨詢師的真名?!髡咴?。
[8]Sarah Lawrence College,一所私立文理學院,位于美國紐約州的揚克斯市,距離紐約市僅24公里。
[9]Halo,微軟制作并于2001年在Xbox平臺發行的第一人稱射擊游戲。
[10]李立揚(1957— ),華裔詩人,生于印尼雅加達,后全家遷居美國,出版有詩集《玫瑰》(Rose,1986)及《在我愛你的這座城》(The City In Which I Love You,1990)等。
[11]原文為“I am the body electric”,化用惠特曼的詩“I sing the body electric”(我歌唱那帶電的肉體)。
[12]Transcontinental Railroad,第一條橫貫美國大陸的鐵路,興建于1863年至1869年,沿途環境惡劣,部分路段地勢險峻,許多艱苦工作都是由華工完成。
[13]Manifest Destiny,指19世紀美國所持的一種信念,認為美國被賦予了橫跨北美洲大陸向西擴張的天命。
[14]1869年5月10日,為慶祝第一條橫貫大陸的鐵路竣工,商業大鱷、政治領袖利蘭·斯坦福(Leland Stanford)把一枚金釘敲入枕木,將鐵軌連接了起來。
[15]引自阿甘本《神圣人:至高權力與赤裸生命》(Homo Sacer:Sovereign Power and Bare Life)。
[16]原文為西班牙語“Calle de los Negros”。
[17]1876年至1965年間美國南部各州及邊境各州對有色人種實行種族隔離制度的法律稱為“吉姆·克勞法”。
[18]Icarus,希臘神話中的人物,與父親代達羅斯用蠟制造雙翼,逃離克里特島時,因飛得太高,雙翼被太陽融化,于是跌落水中喪生。
[19]Yelp,美國著名商戶點評網站,創立于2004年,囊括餐館、酒店、旅游等領域的商戶。
[20]Rate My Therapist,美國一個線上評論網站,顧客可以在上面發表關于心理咨詢師和咨詢經歷的評論。
[21]Jeff Chang,美國華裔作家、記者、音樂和文化評論人。
[22]W.E.B.Du Bois(1868—1963),美國社會學家、歷史學家、民權運動領袖與作家,他用“雙重意識”的概念形容美國黑人對自己既是黑人又是美國人的雙重身份意識,闡述了美國黑人的內在心理沖突。
[23]Black Panther Party,一個美國黑人民權組織,于1966年在加利福尼亞州奧克蘭創建。
[24]珍珠港事件后,美國政府建造拘留營,對居住在美國太平洋沿岸的日裔美國居民進行扣留、轉移和囚禁。
[25]特朗普以國家安全為名提議推行的一系列針對穆斯林、難民以及移民的嚴厲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