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醒來,在衛生間里發現一支使用過的驗孕棒,懸置在洗漱臺的邊緣,顯示陽性。我坐在馬桶上感到驚訝,她最近幾次的哭泣必定與此事有關。緊接著,我聽見樊鹿打開臥室的門,趿拉著拖鞋逐漸向衛生間靠近,她大概想起自己遺忘了什么,腳步聲停在門口,猶豫片刻,又走向客廳。
“我馬上就好。”我說。
甚至不知道那一刻的自己為什么要緊張,從馬桶上起來時,我想,或許因為我也有永遠不想被外人知曉的事情,所以格外能夠理解他人想要保守秘密的心情,也從不想闖入不該闖入的生活領地,我們只是住在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最好面帶微笑輕輕地與彼此擦肩而過。
她沒有回應我。
我從衛生間里出來,樊鹿正盤腿坐在沙發上,神情呆滯,腿上放著一個盛滿櫻桃和葡萄的紫色小碗,她沒有看我,只是一顆一顆拿起碗里的櫻桃和葡萄,一顆一顆放入嘴里,再一顆一顆吐掉核或籽。她深棕色的卷發亂蓬蓬的,隨意垂落在那件紅白條紋的仿絲綢睡衣上。我們很少能在清晨相遇。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衣柜,里面還殘留著前一天噴灑過的柚子香水的氣味。換上這一天要穿的衣服,一件橙白拼接、面料柔軟的短袖襯衣,一條擁有良好垂墜感的九分闊腿褲,一雙小白鞋,還有一只巨大的帆布包,里面裝著口紅、地鐵卡、一本雜志、一個星巴克做活動時贈送的水杯、一把遮陽傘,以及兩只新買的用來裝飾工位的迷你泰迪熊。
樊鹿把自己反鎖在衛生間,大概是出于某種同理心,路過衛生間時我還是忍不住多了嘴:“如果有什么事,你就給我發微信。”
她仍不回應。
走進電梯我就開始后悔,她只是懷孕了,能有什么事,就算有事,關我什么事呢?我不該過問的,應該假裝什么都沒看見才對。一路上,我都有點不太舒服,讓我想起曾經的一位室友,那是我遇見過最糟糕的室友。
剛來這座城市時,我是先找到工作的,但怎么也找不到合適的房子,一直住在公司附近的快捷酒店里,每天都在網上瀏覽各種關于租房的消息。突然有一天,公司行政部門有個女生聽說我在找房子,非常熱心地想要幫助我,她告訴我她的房子還差15天到期,她老公在郊區買的房子快要裝修好了,房租到期他們就搬走,我可以續租,價格也比較合理。但是我還要再等半個月,就拒絕了,我想盡快找到房子。過了兩天,她又跑來問我找沒找到房子,我說沒有,她便說可以先搬到她那里免費住,正好次臥空著,之前住在這里的人搬走了。她帶我去看了房子,位置和采光都蠻好,她把房東的聯系方式給我,我們商量好到期后由我續租。
我當時非常感動,沉浸在找到房子的喜悅中,更讓我意外的是,由于那時已經深秋,北方夜里很冷,被褥還在發貨的途中,我原本打算在酒店里再住兩天,但這位姓梁的女生再次向我提供幫助,主動借給我一床被子和一塊毛毯,我就正式住下了。既是室友又是同事的關系,我不想跟她走太近,雖然那時涉世未深,但這點道理還是懂的。她老公只在周末回來,她每天晚上做好飯總要叫我一起吃,起初幾次我都拒絕了,但她太過熱情,有時抹不開面子就只好接受,盡可能快點吃完,然后把自己用過的碗筷刷了,陪她簡單聊幾句就回到房間。
房租到期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她完全沒有要搬走的意思,每天回到家,只是做飯、敷面膜、用艾草泡腳、刷手機,有時還要給我些艾草,邀請我一起泡腳。我在心里替她辯解,她或許想等到最后兩天再收拾,每個人的習慣不同罷了。她老公在一家證券公司上班,看起來非常精明,并且和她一樣熱情,周末回來總是招呼我吃水果,這種熱情越來越讓我感到不舒服,但我說不出來哪里不對勁。因為她幫助過我,所以仍然傾向于往善意的方向去想。
還差兩天她就該搬走了,那是最后一個周末,我以為自己很快就能享受獨居的快樂。周五晚上,她和她老公采購了一大堆食物堆進冰箱里,周六也沒有要收拾的意思,她大概看出我的不悅,找機會把她蘊藏已久的想法吐露出來。她說郊區的房子剛裝修完,有甲醛味,所以想在這里多住兩周。因為我也免費在她的房子里住過兩周,雖然這個請求讓我有些吃驚,但也可以理解,于是答應了。他們周末回郊區,工作日她暫時住在我這里。
開始算我的租金和水電費時,她突然變得異常勤快起來,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洗衣服、洗床單、洗鞋、洗地墊,天氣已經轉涼,家里還沒來暖氣,于是她把洗手間的浴霸全都打開,照得屋子里又暖又明亮。我只是提醒她浴霸不要全開,她就把不高興掛在臉上,但很快她又變得笑嘻嘻的。我拒絕和她一起吃飯,她也慢慢不再叫我,忍耐兩周后,她終于收拾得差不多,物品陸陸續續往新家搬運。最后一天,她老公來幫忙搬家,仍然很熱情,繼續把這里當成自己家,心態上還沒有調整過來。他隨心所欲地把不穿襪子的腳放在茶幾上,吸煙、看電視,招呼我吃橘子時,我感到一陣反胃。他們從早到晚折騰了兩天才走,垃圾丟得到處都是,我整整打掃了一個星期。
她把鑰匙交出來,我心里的石頭終于要落地時,再次隱約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我發現她只是把大件必需品帶走,還留下一床被褥和一些小玩意兒暫放在次臥。隔三岔五,她就要過來取點東西,并再次提出要求,問能不能偶爾把次臥讓給她住,等進來新房客她就搬走,她說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這次終于忍無可忍,我決定跟她劃清界限,讓她把自己的東西全都帶走,不要再過來。
原本以為事情可以到此為止,有那么幾天,她也怪不好意思的,大概意識到自己行為的可笑之處,在辦公室主動地給我幫些小忙,或者拿些小零食,我不要,她就放在我的桌子上,我甚至打算原諒她了。但很快,我發現周圍同事對我的態度逐漸發生變化,原本還能聊天的人變得冷淡,原本不交集的人開始用奇怪或嫌棄的眼神打量我。后來才知道,這個女生到處說我的壞話,說她如何幫助我,而我如何忘恩負義,并且所有人都知道是她幫我找到房子。
這件事困擾我五個月后,房東的兒子突然從國外回來,房子得以提前解約,我正好想要搬走,在找到現在這份工作后,我從原來的公司離職。這次教訓讓我對人心多了幾分了解,讓原本不愛與人深交的我,變得更加警惕。
公司整個上午都很安靜,有一半同事都去看書展了,我本來也要去,但從我家去書展要坐一個半小時地鐵,下午還要坐一個半小時地鐵來公司打卡,再坐一小時地鐵回家,想一想,我寧愿在公司吹空調看稿子。
下午3點,樊鹿發來微信。我們平時很少發微信,朋友圈也從來不點贊。她在朋友圈里發了一張自己在醫院的照片,又把這張照片發給我,我發去三個問號,她沒再回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