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燕血關山
- 明末第一教父
- 烈火祖師
- 4361字
- 2025-07-20 08:30:00
王玉燕緩緩地合上了手上的一卷《漱玉詞》。
她今年不過才十七歲,有著秀雅如江南女子的面容和蓓蕾初綻一般的身段。她目光迷離的看著窗外吐著旺盛綠芽的樹枝,有一聲沒一聲的知了叫聲沖入了她的心底。
李清照那句“此情無計可消除”仿佛化作了細細狐尾,在她心尖上輕輕掃了一下,青蔥般的手指滑過書頁,她突然偷偷的笑了。
雖然還沒有見過面,她也沒有什么不滿意的。
二十五歲,二甲進士,大同署理知府,閨房書架暗格里那幅輾轉得來的工筆小像,眉宇間是讀書人的清朗,眼底卻沉淀著邊塞風霜的銳利。
看上去也很俊秀英挺!
家世上雖然和王家一樣是商賈之家出身,但也是山西一等一的大商家,吃穿用度并不是小家子氣的。
只是聽說,田家的四小姐也說要嫁過去。
晉商巨族聯姻,姐妹同侍一夫并非奇事。
比起族中那些被送入深宅大院或遠嫁他鄉的姐妹,她的未來,已籠罩著一層英雄與功名的耀目光暈。
聽賴嬤嬤說,二哥王誠業已經去了大同,三哥王繼業也去了太平縣,看來他們回來的時候就是自己出嫁日子定下來的時候了。
少女的心湖被投入石子,漾開一圈圈羞澀又期盼的漣漪。
門突然被輕輕敲響,二嫂子焦氏端著新湃的瓜果進來,王玉燕立刻丟開書卷,眸子亮晶晶地迎上去。
“好嫂子,快與我說說!那大同……究竟是何等景象?殷……他平日處置公務,可也如戲文里那般,驚堂木一拍,明斷秋毫?”
她挽住焦氏手臂,話語里滿是少女藏不住的好奇與憧憬。
焦氏被小姑纏得無法,只得揀些場面話說:“哎喲,我的好姑娘!那大同府是九邊重鎮,自是肅殺些。至于殷……他呀,”她頓了頓,想起丈夫偶爾歸家時的只言片語,那語氣里多是算計而非敬重。
“聽你二哥提過一兩句,說是位極有手段的人物,年紀輕輕便鎮得住場面,連代王府都……咳,總之是個能人!”
“能人?”王玉燕咀嚼著這干巴巴的詞,心底掠過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空落。
她想要的,是話本里才子佳人月下相逢的旖旎,是英雄橫槊賦詩的豪邁,而非一個模糊的“能人”標簽。
她纏著焦氏,從殷洪盛日常飲食問到詩書喜好,從大同風物問到官衙規制,恨不能將那人從遙遠的邊城拉至眼前,細細描摹。
“七姑娘且看,”丫鬟巧穗笑嘻嘻捧來錦匣。
“田四小姐那邊遞來的信,說殷大人上月單騎入疫區,火把映得半邊天紅,流民跪地呼‘青天’呢!”
王玉燕頰上飛霞,忙展開薛濤箋,田家四小姐簪花小楷寫得密密麻麻的,足足有三頁之多。什么大同城外如何餓殍遍地,什么殷知府如何開倉放糧,麾下黑衣武士又如何斬了趁亂劫掠的流寇爪牙。
字縫里滲出鐵與血的氣息,卻讓她心尖發燙。
收起田家四小姐的來信,貼肉放好,似是有微微的暖意隨著信箋流過身體,她拿起桌面上新打的絡子,卻再也沒有心思,只覺,心頭滾過“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的句子。
鏤空竹簾篩進的陽光里,焦氏看著小姑還帶著幾分嬰兒肥的側臉也盡是笑意。
“好嫂子,再說說嘛。”王玉燕將冰鎮梅子含在口中,鼓鼓地仿佛一個可愛的倉鼠。“那位殷府臺賑災時,當真親自給流民遞粥?”
焦氏抿嘴笑彎了腰:“額的姑娘,這話你問第八回了!前日送信的小廝說,他命人在城門口支了十口大鍋,自己挽著袖子舀粥,袖口都被災民扯破了哩!”
王玉燕捻著絡子想象那場景。
畫像上劍眉星目的郎君化作活生生的人,官袍染塵仍挺直的脊梁,比《西廂》里的張生更真切。
想著昨夜里,她偷偷把箱子里的杭緞翻出來,比著大哥的身形裁了件披風,她想著,再用銀鼠皮鑲邊,豈不是恰好襯他冷峻的眉宇。
她秀麗的臉上終于忍不住又飛起一陣紅暈。
焦氏坐下,納著一雙給兒子的虎頭鞋,飛針走線間,不忘就著巧穗的手喝了口有些涼了的茶水。
“他,嗯,日常可飲得慣咱們北地的黑茶?”王玉燕的聲音越來越小,臉上卻越來越紅,眼睛也越來越亮。
焦氏笑著說:“七姑娘,殷府臺是辦大事的,聽你二哥說,他案頭堆的文書比山高,熬得眼窩都陷了。茶?怕是涼透了也想不起喝一口。”這回答澆不滅玉燕心頭火苗,反添了三分憐惜。英雄豈會耽于安逸?
“不過呢……”焦氏賣了個關子。
王玉燕立刻睜大亮晶晶的眸子盯著嫂子。“不過什么?”
焦氏嘻嘻笑著不說話。
王玉燕站起身走到焦氏身邊拉著她的袖子,撒嬌:“好嫂子……你快說嘛……”
“人家是兩榜進士,你未來婆母又是江南人,聽說日常就是喝雨前龍井和洞庭碧螺春呢!可是記住了?”焦氏慢悠悠地說著。
說到“未來婆母”四個字的時候,王玉燕早就是兩頰能蒸熟雞蛋,眼波水盈盈的了。
她轉過身去,跑到自己的箱籠里翻騰了一陣,拿著一支翠瀅瀅的玉簪出來,這根玉簪子通體碧綠,用俏色雕琢的白色鳳凰云頭吊著細細的墜兒,并不是掛上去的,而是用玉簪子本來的玉琢成鏈子和墜子一體渾成的,極是精巧。
“好嫂子,”她伏在焦氏的肩頭,低低地說:“二哥從來就不是管宅子里事情的人,你都生了侄兒了,也不見給你添個妝。我這簪子雖不是什么稀罕物,卻勝在可喜,是京城‘得寶齋’的物事,給嫂子你添個歡喜。”
焦氏拿著簪子,看了看,嘆了口氣:“七姑娘,你命好哇!這個殷洪盛啊,將來還不知道該怎么疼你呢!哪是你二哥那般花天酒地的,回來了也在家坐不住!”
“二哥回來了?”
“是啊!現在正在老爺書房里和老爺說話呢!”焦氏將玉簪子收到了袖子里。
書房槅扇漏出父親王大宇冷硬的聲音時,王玉燕正捧著冰湃的果子往西廂去。
“……殷洪盛明著婉拒,暗地縱容方大洪伙同流寇劫我商隊是敲打我們,也還罷了。
只是渾源那邊,黑金滾滾,焦炭煉鐵之法聞所未聞,這才是真正的金山!
若不能分得一杯羹,借其勢打通軍器局的關節,我們投進去的二十萬兩雪花銀,還有那許多藥材人手,豈非打了水漂?
現在煤鐵之事,他用胡德帝手里的‘華興記’死死把在手中,短短時日產出的精鐵甲胄火銃,遠勝工部軍器局所出,他手下蔡德忠那二百副精甲五十支火銃,夠裝備一營精兵了!
如今卻不肯讓我們插手進去,難道我們拿了煤鐵工坊,會少了他那一份銀子?
實在是不解得緊!”
拳頭砸在案上悶響驚得王玉燕縮回廊柱后。
“此人太精明了,他應是早就猜出,我們八家都是聽宣府巡撫陳新甲和朝中閣老做事的,所以才如此進退!他難道真是那些所謂清流不成?”這是大哥王開業的聲音。
然后是二哥王誠業的聲音:“嗯!難說得緊!
殷洪盛此人既是袁繼咸的弟子,又是周延儒的門下學生,還跟王廠公有舊,做事實在狠辣,不像是那些東林。
只是他后面究竟是站著什么人,我這會子也猜不出來。”
“糊涂!
他殷家根基在太平,鹽路雖通,根基尚淺。
告訴他,若肯點頭,晉蒙商路,我王家可助他殷家分潤三成!
他殷洪盛是聰明人,當知亂世之中,什么清高也比不過真金白銀和兵馬刀槍!”父親王大宇的聲音沉穩而有力。
“可……”王誠業似乎仍有顧慮。
“沒什么可是!”王大宇的聲音斬釘截鐵。
“流民是填不滿的窟窿,瘟疫隨時會卷土重來!他需要我們的糧,我們的藥,我們的商路!
聯姻是捆住他最好的繩子!把利害給他剖說明白,他的仕途,想坐穩,上升,做侍郎尚書閣老,都離不了我們八大家的銀子鋪路!”
“況且,商路才是命脈。
咱們這些年跟哈喇慎(喀喇沁)部、跟天命汗(皇太極的汗號)做生意,這些路總歸是要走。
當年沈棨可以做得,現在陳新甲也在做,將來,說不得他殷洪盛也可以做。
而他既敢縱容流寇劫咱家貨隊,只怕他背后那位也看上了這里。
說不準,我們得換個新東家辦事。
嗯,也罷!你便再加把火,告訴田榮,我家把玉燕的嫁妝翻倍!
殷家不是還有個病弱老父?請霍太醫去‘診治’,人在病榻前,不怕他不……”
“是,父親英明,田家那頭也是這意思。還說,玉燕嫁過去是正室,他家云英作平妻。只要將那匠營的焦炭煉鐵法弄到手就不虧……”
王玉燕指甲掐進了掌心里。
原來她描摹千萬遍的英挺輪廓,在父兄眼中不過是副秤砣,稱量鹽引幾許、礦脈多深的秤砣。
那冰鎮梅子酸氣猛然涌上喉頭,她突然看清自己,不過是王家錦匣里最貴重的貨物,系著紅綢待價而沽。田家四小姐也一樣!
王玉燕錦帕緊捂的嗚咽堵在喉頭。
她悄悄走回閨房,卻見得銅鏡里女子淚痕斑駁,心底卻燒起野火。
指尖忽然又觸到了什么,她抓起,卻原來是那本翻舊的《漱玉詞》,攤開的頁面上,“一種相思,兩處閑愁”的字句落入黑亮的眸子。
眼淚終于無聲地滾落,沾濕了書頁。
那墨字暈染開來,模糊一片,恰似她此刻破碎的憧憬。
深沉的暮色漫過窗欞時,王玉燕已經拆了發間珠釵,換上了一根素銀簪子,穿上寬大的男裝,扮做個清俊的后生。
再在小小的青布包袱里裝了積年的體己銀子,找到了她的乳娘。
乳娘家的奶哥哥現在可是家中商隊的一等管事。
既當我是籌碼,我便要親眼去看看,那大同城頭的殷知府,究竟是人杰,還是另一個精打算盤的商賈?
河朔的初夏,風中帶著熱辣焦糊的氣味,“撲啦啦”卷過堡寨矮墻后士卒們背上的三角小旗。
蔡德忠伏在垛口后,目光掃視著河谷下方蜿蜒的土路。
遠處塵頭起處,一小隊穿著皮甲的清兵游騎,約莫二十余騎,正肆無忌憚地策馬小跑而來,馬背上馱著沿途劫掠的雞鴨布匹,談笑聲隱約可聞。
顯然,他們將這新筑的堡寨視若無物。
看衣甲顏色,是鑲藍旗的游騎。
“來了!”蔡德忠聲音壓得極低,下意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目光死死釘住越來越近的敵人。
“按香長令,焦油雷只埋了西段窄路,放他們前隊過去!‘一窩蜂’和魯密銃,都給我沉住氣!聽我號令!”
華興會兵堂的漢子們屏住呼吸,緊握著手邊被陽光曬熱了的器械。
清兵前隊十余騎毫無戒備地沖入了預設的狹窄河灘地,馬蹄踏在松軟的沙土上。就在中段一名撥什庫(低級軍官)的馬蹄堪堪踏中一塊不起眼的凸起時。
“起!”蔡德忠猛地揮下手臂!
轟!轟!轟!
數團橘紅色的火球毫無征兆地從河灘地下猛烈炸開!
灼熱的焦油混合著硝磺烈焰,如同來自地獄的噴泉,瞬間將踏入死亡區域的清兵連人帶馬吞噬!
凄厲的慘嚎和戰馬的悲鳴撕破河谷的寂靜,空氣中彌漫開皮肉燒焦的恐怖氣味。
未被直接命中的清兵也被巨大的沖擊波掀下馬背,驚恐萬狀。
“放!”蔡德忠放聲大吼。
咻咻咻——!
破虜堡兩側高坡及矮墻后,數十支綁縛著火藥筒的“神火飛鴉”和“一窩蜂”火箭拖著長長的硝煙尾跡,發出刺耳的尖嘯,如同復仇的毒蜂群,做著無規則的布朗運動,覆蓋向陷入混亂的后隊清兵!
爆裂的毒火與四射的鐵釘在人群中綻放,引發第二輪慘叫。
“銃手!前排甲士,穩住!”蔡德忠跳著腳大喊,“瞄準那些戴鐵盔、穿甲的!射馬!先射馬!”
砰砰砰——!
五十支仿制的魯密銃在近距離噴吐出致命的火舌。
雖然射速不快,但在這混亂的屠殺場中,每一輪齊射都精準地撂倒數名試圖組織反擊或逃竄的清兵精銳。
披著簡陋鐵甲、手持長柄挑刀的兵堂甲士扼守在唯一的退路上,將零星沖近的漏網之魚砍翻在地。
在這般情形之下,那些清兵游騎也和流寇土匪一樣不堪一擊。
戰斗結束得迅疾而殘酷。河谷中只剩下燃燒的尸體、倒斃的戰馬和零星未死者的呻吟。
二十余騎鑲藍旗游騎,除兩三個見機最早、拼命鞭打受傷坐騎逃入河谷亂石深處外,余者盡數斃命于此。
“補刀!收集首級、腰牌、完好的馬匹甲胄!動作要快!”蔡德忠咧著大嘴吩咐著,大步走下了矮墻。
兵堂的漢子們爆發出壓抑已久的歡呼,迅速而高效地執行命令,臉上洋溢著初戰告捷的亢奮和信服。